眾人起身靜聽了才又坐下,胤礽笑道:“十三弟,有你坐鎮戶部,我最放心。皇上料理萬全萬當。其實我這邊沒多少事,大事有萬歲爺,小事有上書房張廷玉、佟、馬他們。我的心思,天保、嘉猷也跟了去歷練歷練。老四你看如何?”
“好嘛。”胤禛欠身淡淡說道。
陳嘉猷朱天保二人都是胤禛薦到毓慶宮的。少年新進,遇事極少顧忌。胤礽叫他們來用意十分明白,一是圖個耳根清淨;二是差事辦好了能爭功勞;三是差事辦砸了,責任都是胤禛的。胤祥揣到他的真意,不由一陣寒心,卻也不敢說一句題外的話。正想著,施世綸說道:“今兒上午接了南京巡撫衙門的諮文,曹寅病危,不能來京,穆子煦也報了病,只廣東總督武丹這幾日就到,海關總督魏東亭也是個大欠債主,在滇南中了瘴氣,恐怕也來不了。事情難得很,方才我們正在議這事,不知如何著手才好。”
“先從阿哥頭上著手!”胤祥方才受到皇帝嘉勉,兀自興頭得神采煥發,因朗聲說道,“先頭啃不動十哥這塊骨頭。如今萬歲決心如此篤定,我看可以畢其功於一役。咱們兄弟們無債一身輕,清起別人沒有後顧之憂。”他滿以為此法絕妙,眾人必定刮目相看,不料話音落後卻是一片難堪的岑寂。人人垂頭吃茶,竟是毫無影響。胤祥正愕然間,胤礽笑道:“怎麼都不言聲兒?莫不成為我借的那四十五萬?那原是實在騰挪不開,才叫何柱兒暫借回來的。買人家一處園林,定銀就是五萬,不得不如此。我已派人去奉天,年底銀子就解到,還賬。怎麼樣啊,拼命十三郎?”
胤祥被憋得噓了一口氣,萬沒想到再次借債的始作俑者竟是太子!無怪乎連施世綸這樣的鐵腕能吏都束手無策。胤禛心裡起初也是一團亂麻,但他很快就明白,這會子只能照太子的意旨辦,因道:“就是這樣,我們勉力去做。”說罷便起身來,眾人也都紛紛起身告辭。胤祥嫌與胤禛同行太扎眼,只看了胤禛一眼,說道:“王師傅,你答應我的字呢?趁著這紙筆寫了吧!”說著,涎臉兒拖著王掞寫字。
胤禛剛剛走到園門口,一眼便瞧見順天府尹範時捷穿著孔雀補服,戴著藍寶石頂子進來,因袍子做得大了些,他又是個羅圈腿,一擺一擺蹭著過來,十分可笑,胤禛便站住腳。範時捷早已看見,忙上來請安,“四爺,從安徽回來了?”
“嗯。”胤禛點了點頭,問道:“範時捷,我府裡一個書童,叫你的人拿了,他犯了什麼事?”範時捷聳了聳小鬍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四爺,府上奴才狗兒在四牌樓因欺負一個賣雞蛋的,引起口角,是理藩院的姜芝和禮部的姚典撞見了,扭送順天府的。這事驚動到理藩院,不審就放,恐怕不好。”說罷便瞅胤禛。
胤禛聽他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也不知狗兒犯的什麼事,一時竟尋不出話來,只待著臉不言語。他的這副臉,有時王公們見了也打寒顫,偏這範時捷就不在乎,見胤禛無話,便叩安告辭。恰胤祥用大帽子扇著涼風風火火出來,一見範時捷便笑道:“日你媽!你還沒死呀?”
“喲!十三爺!”範時捷聽這一聲罵,彷彿渾身都通泰了,一頭請安,說道:“十三爺您康泰著哩,奴才怎麼捨得伸腿兒?”一句對話弄得莊重嚴肅的胤禛也是一笑,便道:“老範和我公事公辦,正打擂臺呢!”
胤祥笑罵道:“你這頭野驢,連四爺的賬都不買,你他媽吃了什麼藥?”“不是不放。”範時捷是個越罵越舒服的人,笑得兩眼都擠成一條縫,說道,“方才回了四爺,審審就放,審審就放……”胤祥便知案子不大,罵道:“四爺說了話,你還審個屌!不就是和人拌嘴兒麼?”
“不是怕姚典他們不依嘛!”範時捷兩手一攤,說道,“要是單單兒拌嘴,我抓什麼人?這個狗兒惡作劇,把人擺治得忒不像話了——今兒四牌樓有個小孩說買雞蛋,叫賣雞蛋的挾著籮蓋兒,一五一十地數著往上摞。摞了五百多雞蛋,累累疊疊小山似的。那賣蛋的撅著屁股雙手扶著,騎馬蹲襠一動不敢動。那個小鬼頭說聲取錢去,就溜了。這個狗兒趁著賣蛋的不能動,就上來踢了人家一腳,又搔人家胳肢,癢癢得把一大堆蛋都倒在街上。兩個人打起來,又橫不愣子竄出一條瘦狗,咬得賣蛋的手指頭直流血……”
他沒有說完,胤禛便知必是坎兒狗兒合作的勾當。這事雖不大,但皇子家奴於光天化日之下欺侮平民,張揚出去名聲極壞。正想著,胤祥笑道:“這不過是孩子氣戲耍,當的什麼真?姚典是你乾爹?姜芝是你媽?虧你做到首府,還是個京兆尹!再說這混賬話,把蛋黃子給你踢出來!”說著,居然上前一把擰住範時捷耳朵,笑問:“你放不放?你放不放?宛平縣裡管朝廷,這麼大官連這點事都做不來?”
“十三爺!哎喲喲喲喲……”範時捷疼得噓著嘴笑道,“……你放我就放,你放手……一會兒不定還要見皇上,耳朵腫了不雅相……”
“學個驢叫!”
“哎呀十三爺!這是什麼地方兒?看叫人……”
“學!”
那範時捷被揪了耳朵,翻眼看看忍俊不禁的胤禛,真的哈著氣兒,嘶著嗓子來了個驢上坡,還夾著打了兩個響屁,胤祥這才笑著放開手,惹得守在園門口的太監親兵沒一個不哈哈大笑。胤禛沒想到世間還有這種人,不禁也笑得打跌,胤祥卻道:“四哥,咱們走——老範,晚間把你這身狗皮扒了,帶著狗兒到我家。日你媽的好口福,正有一罈子賒店老曲,才從地裡刨出來!”說罷竟和胤禛一同出園子來。一路上胤禛都忍不住笑,胤祥卻道:“這不稀奇,一物降一物,老範就吃這個,和他擺正經面孔,他也和你正經,反倒說不成事——聽說他就要離任,要去湖廣做布政使了。”
“誰接任順天府?”
“隆科多。”
胤禛臉上立時沒了笑容。隆科多是佟國維的族侄,佟氏一門貴盛,佟國維的哥哥佟國綱就是太子的外叔祖索額圖坑陷死的。皇帝去熱河前調換順天府尹,換上太子的宿仇族人,有什麼深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