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鶯驚怒道:“斜也,你幹什麼?”
斜也拾起地上的林驚蟄的手,舉到炎鶯面前,漂亮的金色的眼睛如捕獵的狐狸一般殘忍狡猾,他嘻嘻笑著,柔聲道:“他的手裡沒有鼠符哦,炎鶯。”
“你這傢伙是瘋了嗎?”貪狼知道炎鶯對林驚蟄尚有留念,因此斜也的行為必定會讓炎鶯不快,侵犯到了主人,他就覺得異常憤怒,上前一步作勢要打他,而斜也只是微笑著看著他,表情愉悅且傲慢。
炎鶯擺了擺手,道:“算了。”她臉色蒼白地看了一眼窗外,道,“目的達到了,他也活不成了。先回去吧,就怕這時候葉朗星又來了,我們好不容易趕在他前頭把事情辦完,還有很多要緊事呢。”
斜也歪頭笑道:“好。”他的眼睛金閃閃的,瞳孔顏色像是柔膩的琥珀,在他眼中落了兩滴。而他的神情近似於捕獵成功後的野獸,得意洋洋又狡黠無比。
林驚蟄已經聽不清遠去的腳步聲了。他只能聽見自己的鮮血的淙淙的流淌聲。
流了這麼多血,是救不回來了。一般情況下他會勸退,除非是異於常人的人的存在,可除了腦子和手藝之外,他林驚蟄不過是個體質再普通不過的俗人而已,不會出現超出他想象的奇蹟,奇蹟會使他生氣,奇蹟意味著木先生的偶然失敗。於是這一次奇蹟絕對不會發生,安然等待結果便是了。
好,很好,診斷到最後,居然輪到自己。
人到了最後時刻,果然就只剩下自己可以陪伴和傾聽。
他想到在他生命中出現的女子,那些嬌豔如花朵一般的過往,是他荒廢人生道路上的陪伴,是他失敗的理想的掩映,他的一生也許是完了。
他想到女兒,女兒的出生是個意外,然而這個意外卻成為他唯一可能擁有的希望的寄託。他的愛傾注在她身上,她尚還幼嫩的身心被迫要接受父親逝去的事實了,瓏瓏,他心想,我的瓏瓏能不能承受下這一切呢。
等一等。他仰起頭來,驚恐地睜大眼睛。
他還有話要說。他還有事情要交代。他需要女兒在身邊。
原本該是心無雜念地準備赴死的時候,他居然開始覺得恐懼了。
——誰,誰都好,快來發現他的存在,快來聽他交代遺言,他的生命轉瞬即逝,轉瞬即逝,救命啊,讓他多活一會兒就好,他想活下去,他現在,比誰都想要多活一刻鐘啊。
“啊……”他張開嘴,卻已經被死亡的沉重壓迫到無法發出聲音。死亡使他沉默,死亡是絕情的手覆住他的眼睛。他努力抵抗,他像是每一個被他嘲笑過的垂死掙扎的病人一樣,怒目圓睜,手舞足蹈,彷彿是一場以絕望為題的巫術的狂歡。
來人啊。來人啊。
他低下頭咬住自己的衣襟。
“木先生,你還好嗎?你……天哪。”
趙佶讓蘇燦破門而入的時候,一地的血蔓延成河流,人幾乎踩不下腳,而濃重的藥味混合著血腥氣,有著奇異刺鼻的令人作嘔的感覺。
趙佶有點想吐,但忍了忍還是沒有表現出來。他的臉色異常難看。還是沒來得及。
但是一旁的林瓏的反應就極為劇烈了:她瞪大眼睛,渾身顫抖著,跌跌撞撞跑過去,跌跪在地上,虛弱道:“爹,爹……”她說話的時候就開始反胃乾嘔,巨大的恐懼、震驚和悲哀讓她連呼吸都無法正常進行,她渾身冰涼,手摸到林驚蟄的臉之前,在半空中抽搐了數十下才勉強抵達目的地。
在此之前,她的睡眠非常不好。她做了噩夢,夢到從下午遇見的巨大蜘蛛,夢到邊驛與她的初次見面,夢到最後看見自己的父親渾身是血地朝她招手,對她說,瓏瓏,瓏瓏,快來看我最後一眼。她從床上蹦起來,心口突突直跳,呼吸紊亂,頭痛欲裂。
她來不及找抵抗頭疼的藥吃,就跑出房間前往父親的住所,正巧碰上了沒睡著的趙佶,趙佶一拉上蘇燦,讓林瓏不安的感覺更加強烈,兩人的恐懼一拍即合,為以防不測,徑直往這裡趕來。
可是不測終究是發生了。林瓏看著父親胸口的巨大的血洞,以及地上的斷手,恐怖感如千根萬根的針刺入她後背,刺得她疼痛又麻木,僵硬成了可悲的人偶。
“唉……”趙佶看著眼前的慘狀,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面色凝重起來,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的月光,一拳打在牆上,痛得猛甩手,咬牙恨恨道,“可惡啊。”
月光依舊是舊的月光,然而他在窗臺處發現了一點異樣,是一塊衣服的邊角,似是被窗把手勾住而破碎了,在匆忙行走之中遺落而未知。這是炎鶯的衣服,除此以外還有幽寂的蘭花香氣,也是炎鶯的氣味——有備而來,且迅速解決了事情,這種行為本身就像是在嘲笑他。
在他思考的當口,跪在地上的林瓏撕開林驚蟄的衣襟,往裡一掏,拿出一隻小小的瓶子,往手心裡一倒,瓶子卻是空的。她一愣,隨即努力扶起林驚蟄道:“爹,你已經吃下十全大補丸了嗎,你是不是,是不是還活著?你還活著吧!”
趙佶被林瓏的言行驚到,回過頭一看,立刻走過來,幫著林瓏將林驚蟄扶起來,屈膝半蹲著,自己作為靠墊,讓林驚蟄以一個最舒適的姿勢倚靠自己身上——如果他確實活著的話。
然而林驚蟄的身體已經是失血後的冰涼的狀態了,整個人的肌肉已經完全鬆散並且開始僵硬,幾乎是可以確定不能活下去,但既然林瓏這樣說,他也權當做陪林瓏玩個過家家。一邊這樣想著,他開始想些別的事情。
“是我,我是瓏瓏,你醒醒……你想對我說什麼,你說話,爹。”林瓏似乎不氣餒,堅持搖晃著林驚蟄的身子,堅定道,“爹,你向來都說,生死有命,不可強求,對於想延長生命的人,你向來嗤之以鼻。可是現在你服下這顆藥,為的就是讓自己能夠堅持活下去,一直等到我過來,你是為了等我,是和我有話說,不說完這些話你死不瞑目是不是。爹。”她哽咽道,“爹,你說話。”
趙佶遺憾地心想,會不會太晚了。
然而他這樣想的時候,林驚蟄還真的抽搐了一下,反倒是讓旁邊的蘇燦一驚,蘇燦低頭去看——林驚蟄幾乎消失的呼吸聲愈來愈大,清晰,急促,恐怖。
他居然真的還活著,傷成這樣,很少有人能不立刻死去的。
到了瀕死狀態,人都靠著一股精神力支撐著,林驚蟄的信念的強烈和執著可見一斑。
“爹。”林瓏的手依舊是顫抖到不能正常使用,她用另一隻手抓住自己的手腕才勉強控制自己撥開林驚蟄額前的發。
林驚蟄瞪著眼睛看著她。他的眼神呆愣,裡面寫滿了“行將就木”。
啊,這是要死了。和小桃、和邊驛死的時候,沒有任何差別的一個眼神。死亡的徵兆。
然而林瓏還是勉力一笑,努力柔聲對林驚蟄道,“我在這裡,你要說什麼,我都聽著,我都答應你……爹,我聽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