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很快又回去了戰場,他每年只在最冷的季節裡回來幾天。這一次他幾天不曾有好臉色,陰沉著臉的時候,彷彿天空都是昏暗的。
結果第二年父親沒有回來,一直到第三年才回來,對此毫無表示,母親也沒有過問,兩人默默對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五年後父親是被人用八抬大轎送到家門口,人已經沒了反應,幾乎就是一個死人。
父親被人抬進門的那一刻,溫柔得毫無脾氣的,美麗的母親,將自己關在屋內,幾度哭得昏死過去。妹妹在阿荔懷裡嚶嚶地哭。王烈楓去敲母親房間的門,敲了半天都沒有反應。他垂下手來,滑跪在門前,絕望道:“娘,你別太難過了,爹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明年就可以再見到他,明年過年的時候……就可以……”說著,他也忍不住哭起來。
他明白了,母親之所以哭,並不是因為父親的態度,也不是他的受傷,而是自己無法選擇不可控制的可悲可嘆的人生。
母親是種樸大將軍的女兒,當年是一個逍遙快活的大小姐,武林中人人求而不得,正是花朵一般綻開的年紀,被自己的母親逼迫著嫁給了家奴王舜臣——母親說,王舜臣為人老實,前途可期,嫁給他是人生的一大喜事,別看他這時候不出眾的樣子,可是等他立了大功了,等到晚年就可以享清福,不,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到時候是多麼逍遙快活,多麼——多麼可怕啊,幾十年的歲月一下子託付過去,直到日暮將至的時候才能夠得到一點補償,可那時候已經無福消受,只能給孩子。考慮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未來的孩子。孩子,可她也只是個孩子啊。女子的生命原來到了最鮮妍的時候,是要被掐斷的,而且是由另一個女子苦口婆心地、以為她的未來考慮的名義掐斷的,是抹殺她的存在,是自身悲慘命運的復刻,是惡毒的報復,是自取滅亡。
種樸戰死沙場後,王舜臣獨自活著回來,頂替了他的位置,在一片的披麻戴孝、痛哭悲慟之中——好一個前途遠大、未來可期啊。又用不了幾年,王舜臣被害,王烈楓接著去戰死沙場,好一個無間地獄,兀自輪迴不休啊。
王烈楓一直為此而愧疚。他愛著父親也愛著母親,可是父親讓母親痛苦。看到母親痛苦的樣子,所以他不強迫王初梨嫁人,也不願意去禍害別家姑娘。他受夠了,成家立業如果是為了分擔苦難,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的話,他寧可獨自承受。
活著就是痛苦,人間即是地獄,死亡才是解脫。
夕陽西下,殘陽如血。
王烈楓跪在地上,抱著陸時萩。
陸時萩急促地喘著氣。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只有些細碎的出神。
“啊,我應該告訴你,申王殿下的去處……他是去了汴京城的木先生那裡,在霜月街的後面。有些難找,但王大將軍,應該可以找到的吧?王大將軍得趕緊了,我不知道申王殿下會在那裡幹些什麼事。只是我沒法帶你去了,抱歉。我甚至沒力氣送你到門口啦……”陸時萩停下來,呼吸了幾次,又無奈地笑起來,虛弱道,“申王殿下於我有恩,我這是負了他,這實在是,不應該呢。”
王烈楓想說,趙佖為人陰鬱不可捉摸,根本不值得掏心掏肺。但是他只是這麼想了一想,嘴上仍道:“……沒事的。你做得很好了。”
“是嗎……謝謝。”陸時萩說著,咳嗽起來。王烈楓拍拍他的肩膀。
“華陽教——”陸時萩道,“王大將軍一定想聽,是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王烈楓神情一凜。
“我變成這樣,華陽教也有些原因。不要單獨行動。華陽教非常龐大,若是真的一級一級地越過去,是絕對要吃大虧的。絕對不要試探自己的能力。還有,小心太后。她誣陷你,一心要你死,你也是,知道的……”陸時萩道。
說罷,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皇帝不是我殺的。我的能力不在於此。真問我是誰,我實在……實在答不上來。申王殿下的事情,我總是不多過問。”
王烈楓眉毛微擰,道,“我知道了。謝謝你。”
陸時萩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謝什麼,該我謝謝王大將軍才是……我沒有遺憾了。夠了。我知道了我的追求都是虛幻,都是不存在的,我在等待的人更是一個幻覺,是我自己製造的幻覺,我把壞的變成好的,把恨變成愛,我逼迫自己接受一切。我覺得有點累了……我好久沒有睡過完整的一覺,我習慣了隨時隨地小憩,是一隻無處落腳的鳥,我甚至不屬於這裡,這算是客死他鄉吧……”
“陸時萩。”王烈楓抱住他,道,“你是大宋子民,你是汴京的陸時萩。”
陸時萩虛弱地笑道:“啊,這樣啊。王大將軍說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吧。陸時萩……是汴京人。”
王烈楓感受到了他生命的流逝,是他在戰場上,抱著瀕死的兄弟時候,所感受到的那種生命流逝。這時候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他低聲道:“睡吧。睡醒了,就能看見太陽了。”
陸時萩的身子已經開始僵硬,聲音也有了渾濁的死氣,他慢慢地,淡淡地笑道:
“——真是精彩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