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入侵。有人入侵。有“人”入侵。
那不是人。那是真實的幻覺,那是雪變成的人形怪物,它們手持冰霜刀劍,與聞訊趕來的侍衛展開交鋒。鐵製的兵器與冰交錯,叮叮噹噹,如同刺目的,耀眼的星辰。它們被割傷,被刺中,被擊倒以後,天上地上的雪就飛往傷口,重新填補,再次站起,無休無止永不疲倦。
可是侍衛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是被刺傷了會流血,被割裂了會死亡,會產生疲倦感,會恐懼害怕的人。他們還會覺得冷。他們面色鐵青地與這些人形的雪怪激烈交鋒,倒下的就被厚厚厚厚的雪覆蓋,掩埋口鼻,只餘下四肢掙扎抽搐。恐懼的淚水流到一半凍成冰渣。
入侵者將被殺死。可如果入侵的不是“人”,那它會不會死?
這是領頭侍衛康行遠在思考的問題。他今年三十有四,雖然業務水平並不很強,勝在會做人會來事,陷害了幾個競爭對手,加上祖上三代家世清白,以他的水平已經算是爬到了最高的位置。一切的工作到頭來都一樣,都是往上爬。原則上,如果不出事的話,侍衛待遇豐厚、工作輕鬆,尤其是現在當了領頭侍衛,連基本的訓練都可以藉故免去,真碰到了什麼事情,指揮別人也夠了。既舒坦輕鬆,又免去危險,進入高塔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脫離。
然而這一次好像不可以再逃避了。以非正常途徑獲取上升機會,在真正遇到棘手的、需要極高的專業水準才可以解決的問題的時候,最終還是會露餡的。
康行遠一向覺得指揮這件事情,大部分情形下也沒有什麼實際作用,侍衛們個個都有些本事,讓他們一擁而上就行了,只要不死,這一次的任務就算是完成,再完不成,就交給更厲害的高手,宮中的幾位帶御器械大人來對付了。十幾年前他還是個小侍衛的時候,曾參與過對飛魍的圍剿抓捕,最後還不是高手出馬才最終將其捕獲。所以他覺得侍衛只是面子工程。但是現在好像不可以了,因為他糟糕的指揮,大半侍衛被暴雪襲擊,被貔貅揚起的雪掩埋,現在不知是死是活。他在這彌天的大霧之中,能聽到自己脆弱而恐懼的呼吸聲。
他的面前是一個雪人。不是堆起雪球,安上樹葉作為眼鼻嘴,插上樹枝作為手臂,上小下大圓滾滾的兩堆,而是一個有他兩倍高的人形,人形的身上厚厚地披著一層雪的茸毛,它是屈膝行走,朝著侍衛緩步而來,以舌頭和上顎發出一種恐怖的怪叫,悠長悠長,時而似是鸚鵡,時而恍若狗叫,時而又像是孩童啼哭。幾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同時發出合音,嚇得康行遠整個人呆住,眼中只有明晃晃的雪白光芒。
雪人低吼著,抬起巨大手掌,朝著他的脖子一巴掌拍過來。
——刷!
康行遠還未反應過來,更亮的一道光就從眼前閃過,隨即,雪人的手臂就被卸下,千片萬片從他頭頂綻開了澆灌下來,雖已不成形狀了散亂了,依舊砸得康行遠眼冒金星,他趕緊往地上一滾試圖瀟灑脫身——沒法保證瀟灑了,長期不訓練,他甚至連躲避的基本方式都已經淡忘,他屁股磕在幾塊碎石上,直撞得屁股開花。
他抬起頭,趙佶將他扶了起來,口中道:“康侍衛,你還好嗎?”
康行遠自然是認得趙佶的,忙道:“多謝端王殿下救命之恩,小的永生難忘!”
“別謝我,要謝得謝謝銀風。”趙佶道,“他替你擋下了這個大傢伙的攻擊,要不是他的速度,康大人現在可就危險了。”
“是,是。銀風大人救了我的命。”康行遠戰戰兢兢地雙腿顫抖著站起來,道:“端王殿下,這裡危險,你要不……先找地方躲一躲?”
正合趙佶心意。趙佶笑了一笑,道:“好,那麻煩康侍衛帶我去了。”他回頭問道,“小銀風,你能頂住嗎?”
銀風的聲音傳來:“頂不住也得頂住好嗎!”他立在雪人背後,雪人仰頭大吼著,斷裂的手臂往下一擺,雪粒飛揚著裹挾上來,狂風怒吼,手臂重新凝成,與一開始別無二致。銀風鼓了鼓腮幫子,哼了一聲,低聲道:“真麻煩。”
“行。”趙佶沉聲道,“康大人,走吧。”
康行遠連連點頭道:“好——”但是他的“好”字,才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趙佶嚇了一跳。
康行遠的眼睛也未來得及閉上,他怔怔看著遠處的那一個安全之地,只屬於他一個人的隱秘島嶼,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每次出事,他都會躲藏起來的地方,只要待著,待到事情結束再跑出來,倖存者加官進爵。
但是這次好像加不了了。剛才的冰柱在風雪之中折斷,朝著他的位置飛來,在他開口的瞬間從前胸刺透到後背,靠近他身體的位置被染作嬌俏的粉色。
——不要,我好不容易爬到這裡,不想下輩子從頭來過,那太累了。我想活下去,我要回去見老婆兒子,我還有家室,我不想死。
他想說話,一開口,粉色血沫就從口中溢位,像是剛從水裡撈出的螃蟹。
“怎麼了?”銀風一躥身躲過雪人踩上來的一腳,往這裡一看,皺眉道,“不是吧……康侍衛這麼快就死了?”他只是疑惑,倒並沒有覺得十分心痛。對他而言,生離死別也是尋常事。
而趙佶定了定神,看著口吐血沫漸漸倒下的康行遠,心中念頭一動,蹲下問道:“你要躲去哪裡?”
康行遠的眼睛微動,木愣愣地就等死,只是痛感讓他還有一點原始的反應。趙佶問了這一聲,他一下子也沒有想到,他到臨死前都沒有想到。可是——他心想,我都要死了,憑什麼要讓你活著。
於是他說:“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