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初梨竟朝她笑了起來。
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睥睨的笑,是總從林驚蟄口中聽到的可愛的女兒,今天第一次見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以往幻想過的各種見面的場景全部報廢,此刻她根本不忌憚會給她留下什麼樣的糟糕印象,誰要給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當媽?
王初梨調節情緒的速度非常快,以至於剛到這裡的人並不能準確推測出剛才發生了什麼,甚至會因為她異常冷靜的陳述而向她倒戈。她深諳控制情緒之道,一步一步反而要將人逼得更加崩潰。
“我姓王,名字是初梨。喊我初梨就好了。”王初梨道,“你看到的就是發生的事,僅此而已。你就是林瓏吧?你是不是從沒見過我?對,因為你爹對你說家裡要來病人,實際上是找個藉口把你打發出去,目的是和我兩人共處一室,他一直在騙你呢。”
林瓏有些頭痛。她頂著自己的太陽穴,電流般的痠麻一陣一陣地鑽出來。她不知是進是退,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爹,你為什麼不和我說啊?”
林驚蟄匆匆忙忙地穿著衣服,被女兒質問了,手顫抖得更厲害,道:“女兒,我是怕你傷心,我也不想的,不是我,是她非要纏著我的啊……”
王初梨再能忍耐也不能忍受林驚蟄繼續重複這些廢話。她的臉冷下來,在罵與不罵之間苦苦掙扎了很久,正準備開口,林瓏三步並作兩步越過她,走上前,走到林驚蟄面前,伸手搭在他肩膀上,猛地搖晃了幾下——
“你能不能成熟一點啊!”
這下輪到王初梨吃驚了。她往旁邊挪了挪,結果手碰到沸熱的鍋的邊沿,燙得縮回手來,捏著手腕抖了幾抖,沒來得及恢復就震驚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奇觀。
林瓏教訓起她爹來可是毫不留情,連罵帶打地把自己親爹揪下床:“你不關心我去了哪裡,在這裡幹什麼呢?我差點死掉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一年前就發生過了吧。人有七情六慾很正常,你要和誰好我也不反對,你和男的女的我都可以接受!可是,爹!你能不能不要把人帶回家,不要每次都撇清自己和別人的關係,也別拿我當擋箭牌——”
林驚蟄將手舉過頭,頂哀求道:“別打臉別打臉,我的好女兒,我求你別打我的臉!”
林瓏毫不留情地揮拳,忿忿然道:“我偏要打你,一天到晚地只會靠著自己的一張臉招搖哄騙,還不如把臉抓花了的好,讓你踏踏實實做個普通的糟老頭子,看你還敢不敢去禍害人家姑娘,啊?”
林驚蟄慘叫起來,衣衫不整連滾帶爬地下床,繞著屋子四處躲——自己女兒動的手,他哪有還手的膽子,那可不就成了家暴了嗎?王初梨美目微瞪,看著他像個即將捱揍的孩子一樣跑來跑去——他還是頭一回以如此狼狽的姿態出現在王初梨面前,佇立起的優雅高貴全知全能的形象轟然倒塌,女兒知道他所有對於交流的恐懼,無法負責的幼稚,自私和孱弱,他即使能夠隱瞞得過一個熱戀中的少女,想要騙過女兒一刻鐘都絕無可能。一個跑一個追,這使得整個現場一時間無法控制。
“怎麼了怎麼了?”邊驛這時候從門外走進來,順手把肩膀上的小桃放到地上,長出了一口氣。他被林瓏晾在外面半天,放空自己半天用來出神發呆,耳朵裡充斥著吵鬧之聲,直到聽到人追打起來,才意識到林瓏可能已經把自己給忘了。加上他實在是等得忍無可忍,於是也不打算耐心等下去了,又不是她家女婿,非在外面苦等——小桃姑娘沒凍死算好的!
結果,當他抬頭的時候,看見了前所未有的一幕:林瓏抄起攪拌藥草的棍——那一根烏漆墨黑的、嚐遍了百草的味道的棍子,碰一下說不定能治百病呢——
這根棍子朝著林驚蟄打過來。
林驚蟄的身姿還算矯健,畢竟四十歲還沒到。
林驚蟄朝著邊驛的位置竄過來,像一個爆燃的炮仗,噼裡啪啦地一路炸過來,在邊驛身前突然拐了個彎朝別處去了。
邊驛也不知道是自己始料未及,還是林瓏始料未及,還是棒子始料未及,只見一團黑色閃電劈頭蓋臉地敲下來,他的額頭“咚”地捱了一下,使他整個人頭骨劇震,眼前一黑,意識一渾。
啊糟糕我是不是要死了,他想,哦沒事他們可以把我救回來,等他們救好小桃。
然而他沒有真的昏過去。
首先,林瓏的勁兒並不大,而且沒練過什麼功夫,花拳繡腿的力氣也只能對同樣是普通人的父親奏效,儘管那對一般人來說確實是很痛的。
其次,邊驛不是一般人,雖然他在之前和犬嗅、撲朔一戰之中出了洋相,然而他沒有受很重的傷,換作常人早就死了十回八回。畢竟是跟著葉朗星的人。
第三,邊驛要是躲開了那一下,那麼被擊中的就是剛被放下來的小桃姑娘,而林瓏會因為作用點不對、重心不穩而摔下去倒在小桃姑娘身上。一個差點死掉的姑娘又被這麼一壓,那可是真的完蛋。
於是邊驛強接下了那一棍子,棍子應聲而斷。他看著呆滯在原地的林瓏,跑到一半停下來看著這裡情況的林驚蟄,在桌子前懷疑人生而一直低頭捂著臉的王初梨,以及沒有意識基本上不存在的小桃姑娘。
時間似乎也在此刻僵住了。
邊驛撇了撇嘴,彎下腰撿起那半截木棍,交到林瓏的手上。林瓏露出了一個惶惑的微笑,接過了它,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多謝。”
邊驛道:“不用謝。”
他深呼吸了一次以使自己的思維恢復理性。
然後他看向木先生,林驚蟄,這一次他所來的目的,汴京城的名醫,可以治好小桃的人。木先生在他心目中應該是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模樣,如果他穿戴整潔些,那應該確實如此,畢竟他有一張仙風道骨英俊瀟灑的禁慾臉。
木先生沒什麼名氣是真的,但是,基本的氣質也應該保證吧,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走進去幹乾淨淨清清爽爽一個人,也不至於使他震動這麼大。可這木先生,居然狼狽成這個樣子。在這一瞬間,幻滅感佔據了邊驛的心。
他感覺自己依然在辦案,而且辦那些捉姦在床的案。
邊驛環視一圈,見沒人開口關心他,只得忍辱負重道:“木先生,我是汴京衙門的邊驛。這裡有個人需要你救治,是豐樂樓的小桃姑娘,她的舌頭被拔掉了,林姑娘替她止了血,說把她交給你治一治可保證萬無一失。”
“啊……這樣啊。”林驚蟄尷尬地接話道,“那,把小桃姑娘抬上床,讓我看看?”
林瓏苦著臉道:“你先把褲子穿好吧爹。”
林驚蟄低頭一看,頓時驚慌失措,手趕緊往下伸,結結巴巴地點頭應道:“啊好好好,我這就穿好,這這這就穿。”
邊驛無奈地維持著秩序,他雙手伸起,閉上眼道:“大家先別吵了,保持和平啊,保持和平。大家拜託先冷靜一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