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驛揹著小桃,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女孩子再翩若輕鴻,抱著走三條街也是累得要死。當然像是鳴蟬這樣腦子不清不楚最後丟了性命的不算,靈魂根本沒有集中在腿上,他沒有感覺到累,最後他死了。邊驛身在累中不知生之喜悅,然而林瓏又在他旁邊指路,他只能暗地裡抱怨著,表面還要裝成很堅強的樣子。
三條街是越走越漫長。邊驛一路上大概問了林瓏七八次“林姑娘你家快到了沒”,林瓏脾氣溫和,但也很樂意看他出糗,逗他說邊大人這體力可不太好哦。一聽此話,邊驛立刻開始憤怒,然後化憤怒為力量,加快腳步一口氣邁出去二十步,然後問林瓏該怎麼走,林瓏嘻嘻一笑,道,等我跟上你再好好想一想。於是邊驛更氣了。
但他不敢對林瓏無禮。林瓏雖然是個沒有任何背景後臺的女孩子,然而剛才在豐樂樓一事之中所展現出來的臨時人際網,足以讓他對她畢恭畢敬:趙佖沒有殺她,王烈楓竭力護住她,自己的頂頭上司葉朗星還讓自己護送她回去。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樣強大的庇護,這也可能會使她陷入此後的利益爭奪之中。
林瓏是不太急。她已經幫小桃止住了血,在大機率上小桃的性命是保住了,也不差這走路的時間,只要一天以內治療,再加以滋補,小桃都是安全的。唯一不確定的因素就在於她的聲音——舌頭被扯掉一大半,基本上是不能恢復聲音了,這倒是需要趕時間的。但是由於小桃之前對自己的態度惡劣,林瓏私心是不希望小桃能夠重新開口說話的。反正,只要救了她的命,她就會感謝自己,要是再有什麼不滿,她毒死她——哦不,爹說不可以這樣,醫者仁心,道德為上,只負責治病不負責下毒。罷了。
她這麼想著,看著周圍的景色變換,華美的酒樓,林立的千樹,尚未開啟的集市,稀稀落落的攤位,破敗的小店,低矮的民房,小巷……還沒有等到她走夠,就已經快要到家了。
汴京城最近總是在下雪。雪是隱藏,是掩埋,是使得寒冷更甚的可怕的東西,瑞雪兆豐年並不適用於她,雪會讓她看不清藥草的位置,找不到要找的東西,雪是阻礙人前行的障礙,但是她承認它很美。
邊驛疲憊地回過頭,想問林瓏是否到家了,卻看見她出神地望著遠處的雪景,牆頭和樹枝,地面與湖面的冰層之上,像是一層綿密溫暖的白糖。林瓏整個人纖細白弱如一張紙片,無論穿多少衣服都是薄薄的一片,相應地,她也會覺得冷,因此小巧的鼻子皺起來,她伸出手捂著臉打了個噴嚏。她的手小,臉更小,手幾乎遮住了整張臉。
邊驛覺得她很可愛。
林瓏正看著蒼茫雪景,只聽得邊驛說道:“我好喜歡吃甜的東西哦。”
“……誒?”林瓏歪頭看著他,“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些?”
“你看,這些雪花像不像白糖?”邊驛空不出手,就用下巴指著湖面上覆蓋的雪花,“你看,透明的冰上蓋著雪花,像是酸酸甜甜的米糕上面再加些糖,那可真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了。這個東西不容易吃到呢,好像不是汴京的特產,是福建一帶才有的東西,要等到集市開了,各地的小商販過來賣,找很久才能看到一個老爺爺在賣這個東西。我每次都恨不得把他攤子上所有的大米糕都買回去,那個老爺爺就不樂意啦,說我要是一下子全都買走,別人就吃不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了,下次就沒有人找他買了,就算我拍著胸脯要承包他的生意都不行。都是小本生意,全部賣完了也不值幾個錢,所以每一個買家都是平等的。但我是真的愛吃。所以,我不得不用老鄉的身份去哄他,開腔用粵閩南語說話,他才肯多賣給我些,但也不許我買超過五斤。五斤,我吃兩天就吃完了,吃完了苦等兩個月。後來啊,我就託衙門裡幾個弟兄代我去買,每個人買三斤,加起來就夠吃啦。但是後來還是被識破了。”
林瓏笑道:“五斤,你胃口真不小,換做是我,可真是要吃到天荒地老了。咦,你是南方人嗎?”
邊驛點頭道:“是呢,我出生在廣南,七八歲時候我娘改嫁來了這裡,結果爹孃又沒了,只剩我一個人在這裡闖蕩。哎,只好隨便找個工作餬口算了。”肩頭的人有點重,使他想起了生活的重擔,於是說的時候愈發地心酸了。
“很厲害了,捕快很好啊,是很威嚴的職業,伸張正義。”林瓏笑道,“我也是從別的地方來的汴京,可惜本事不夠,沒法立足。我爹也沒什麼地位,誰見了都敢欺負我們父女。今天的事,也是多謝各位大人相助啦。”
邊驛忙道:“這不敢當,不敢當……哎呀?”他剛想行禮,忘記了自己還揹著個人,結果手一鬆,小桃險些掉下來,他趕忙又將小桃一背,一整個人的重量猛地壓下來,壓得他手臂痠痛。他哀嘆著往前蹦跳了兩步,突然被什麼東西絆倒了,一個趔趄,整個人衝出去老遠,好在他有一身的功夫,小桃勉強抱住了,人也強撐著沒有完全摔倒。
林瓏給他鼓掌:“好功夫啊,邊大人。”然而她的表情是忍俊不禁的。
邊驛也不能分辨她究竟是真誇他還是假誇他,尷尬地笑了笑,道:“沒什麼沒什麼,小菜一碟。林姑娘別叫我邊大人了,還從沒有人叫過我大人呢,我不習慣,你叫我名字邊驛就好,我們快走吧。是不是快到了?——算了,你又要騙我了。”
林瓏笑出了聲,長出了一口氣,道:“我這是為了你好啊,邊大人,冬天走得太快,冷氣吸入氣管,嗓子會疼的。走得慢些,人也不累,還能看看風景,多好。這次我不和你開玩笑了,相信我,再往前走半里地就到。”
邊驛氣呼呼道:“我信了你哦,要是真走了半里地還沒有到,你再拖我我都不走了!”
說罷,他接著往前走,林瓏輕盈地跟在他身邊,他看著林瓏輕輕鬆鬆的樣子,覺得更不平,因此,當林瓏問他“剛才是什麼東西絆你了啊”的時候,邊驛語氣諱莫如深地道:“是個死人。”
結果死人並沒有嚇到林瓏,林瓏竟清脆地笑了起來,反倒是嚇得邊驛一個哆嗦。畢竟她常常和半死不死的人打交道,見過的死人數和邊驛不相上下,甚至更多;邊驛大部分時候還是調解活人之間的糾紛,而林瓏面對的人廢話比較少,大多數已經奄奄一息。不到危急時刻,兩人之間並不會有交集。
於是邊驛繼續往前走,終於等到看到了一座低矮的平房,虛掩在枯樹之間。邊驛回頭問林瓏可是這裡,林瓏點點頭。邊驛一步一步走過去,恰巧一陣風拂過,旁邊樹上的一團雪滾落下來,正跌到他的頭上。
邊驛已經氣得沒有了脾氣:“進去之前要敲門嗎?”
林瓏笑嘻嘻地走到他前面,道:“敲什麼門啊,我帶著鑰匙呢,跟著我,別丟了。”
邊驛道:“知道啦——誒,木先生是不是生意還挺不錯啊?”
“怎麼可能,根本沒幾個人會去找他,一個月有一兩個病人去找他,已經算是萬幸了。他也會提前告知我,給我些零花錢,我那一天就需要出門找地方住一晚上,順便玩一玩,看看風景。最近倒是好些,近幾個月找他的人挺多的呢。”林瓏邊走邊掏出鑰匙,不經意地問了句,“為什麼這麼問?”
邊驛道:“你沒聽見嗎?”
“聽見什麼?”
“房裡有人在說話,不知道方不方便進去。”邊驛隨意辨認了一下,道,“好像在吵架。病人會和木先生吵架嗎?”
林瓏也是吃了一驚,道:“啊……是突然來了個病人嗎?”她努力側耳傾聽了一下,並不能分辨出風聲人語,躊躇了一下,道,“應該沒事的吧,畢竟小桃姑娘的傷勢不輕,即使我爹在給別人看病,我們有更眼中的情況,讓他瞧一瞧也情有可原。走吧。”
這麼說著,她幾步並做一步走過去,穿過坑坑窪窪的小路,對後面的邊驛喚了聲:“跟上。”
林瓏此刻非常緊張。是不知發生了什麼,對於未知的下一刻的忐忑;是與父親約定好了,突然被失約的疑惑和失落;是不安的預感來襲,門內的爭吵漸響,不願面對又不得不面對的惶恐——那不是病人得了失心瘋而破口大罵,那沒有桌椅傾翻、鍋碗瓢盆碎裂的聲響,那似乎不是意外,而是一場預謀。那是女人的聲音。
家裡的隔音效果非常不好,如果是沒有風的日子,她離門五步之處就能夠聽見裡面藥物的沸騰,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她討厭回家,日復一日的煩躁。正是這日復一日,才使得家裡一旦有了異常,就立刻被察覺出。鑰匙插進孔中的時候,她已經勉強能夠聽見吵架的內容,有著令她心驚膽戰的字眼。她將門開啟,看見父親赤裸著身子坐在床上,一個年輕女子站在他身前幾步遠處,對於開門和推門的聲音充耳不聞,只是冷冷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算個什麼東西。
王初梨是知道林驚蟄的女兒來了。她堅持要把自己的話說完,以使自己保留一點尊嚴,並且有意讓他下不來臺。王初梨說罷回過頭,看到了在門口的雙目圓睜、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的林瓏,不由得諷刺一笑。
林瓏異常震驚,喃喃道,“怎麼會這樣啊。”
林驚蟄忙道:“女兒,你聽我解釋……”
王初梨皺眉,無辜地歪頭道:“解釋什麼啊?木先生。是我不對,突然闖進來,而沒有通知你,讓你女兒受了驚呢。你平時沒有告訴她,我們兩個經常幽會嗎?”她的聲音非常幼嫩無辜,態度也並不兇狠,是一柄軟劍,沒有人可以贏過她,也沒有人可以美過她。
林瓏猛地轉頭看她。她從未曾想過有人會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的父親說話,越是這樣撇清,就越是值得可以。於是林瓏半詫異半求助地問了句:“發生了什麼?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