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朗星隨後站了起來。他看出那一輛車是往這裡來,而且預感它神聖不可侵犯。
一輛高階的馬車,除了裝飾華美這一外在因素外,還得有著極佳的材質和避震的功能,這才能夠讓它本具有的功能更加優良,而非華而不實的一樣行路工具。
這輛馬車在這一特殊的時期做到了這一點。為了消除聲音,而去掉了本該有的流蘇裝飾,從馬匹的挑選開始,就是沒有一絲一毫雜毛的純白良駒,輕捷敏捷如美麗女子,踏雪無痕,在陽光下泛出冷色銀光。馬車的四周也用白色材質包裹,然而又不是那種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半透明的白,而是張揚的,濃郁的,隻手遮天的,車外之人只能看見這窒悶的白,在飛馳之中彷彿融成了混沌一片,而車內的人往外看,卻只是略略褪色的,更純粹的景色,無論是繁華荒蕪,都是這虛無蒼白中的一個點綴。
馬車路過他們,只揚起了塵土般的一點雪粒,高不過膝蓋。
葉朗星自然看不清車內的人是誰。只是有一瞬間的震動湧進心口,這熟悉的感覺他似乎經歷過,在過去的案子裡,他也記不清是哪一樁。身體的記憶比頭腦的記憶更長久,更確定,更感同身受。他見過他,是……
而趙佶似乎也被震懾到。但震懾到他的,是馬。趙佶的嘴裡喃喃著:“真是一匹好馬。”
葉朗星聳肩道:“現在的戰馬可是稀缺資源呢,不上戰場可惜了。”
趙佶被敗了興致,有點不滿:“怎麼啦,我誇都不行?難道戰馬就是用來打仗的?”
葉朗星的抬槓勁上來了,道:“當然可以,你怎麼誇都可以。但是無論你怎麼誇,它就是一個出行工具而已,而不是什麼美的東西。”
“我不把它當做出行工具,培養一匹優秀的馬需要不少精力,它是作為一件藝術品存在的。”
葉朗星道:“可是,所有的馬匹的培養方向,都是向著戰場的。你看它的毛色多麼亮麗,體格多麼健壯,或者速度多快,日行千里……你認為這樣的馬是良駒嗎?因為是良駒,所以捨不得它打仗,然而它恰恰是最擅長待在戰場和主人共同廝殺的。”
趙佶很不服氣,反駁道:“你看過煙花吧?看煙花的時候,人是快樂的。看煙花的時候,沒有人會想起它被製造的初衷是作為武器使用。”
“誰說的?我就不快樂。我不會想起任何東西。”
“那是你為人太無聊,小孩子沒有什麼記憶,可他們看的時候,也是開心的。”
“我又不是沒有童年的時候。我從記事起,看煙花就會擔心它們會不會掉下來,燒掉我所住的地方,我怕得要命!而且,煙花並不能作為武器使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個沒用的東西。”
趙佶很生氣,但是這種生氣只是停留在表面,玩笑性質的生氣,趙佶不會放在心上,於是淡淡說了句:“可是它美呢。”
葉朗星對於美毫無見解,因此他的回答非常令人憎惡:“美並不能填飽我的肚子啊。”
趙佶流露出惋惜的神情,道:“答應我,等這事兒完了,你業餘時候也培養一些欣賞美的能力好嗎,葉大捕頭。”
葉朗星道:“別吧,端王殿下。我是個俗不可耐的人,比不得您。”
趙佶道:“俗?俗又不是什麼壞詞,不俗的人才無聊呢。宮裡面的人都雅不可耐!像我,就只知道李氏糖炒栗子很好吃。”
葉朗星道:“那算什麼!他現在不行!因為栗子太有名供不應求,怕不夠賣,老是前一天半夜裡炒好,第二天的第一批賣的是隔夜栗子,誰買誰傻!我知道更好吃的,下次帶你去,保證吃完馬上忘記李氏炒慄。”
趙佶來了興趣,興致勃勃問道:“好啊,在哪啊?”
這時候,劉安世已經聽得有些發笑,年歲漸長的時候,聽晚輩吵架,怎麼聽都是兩個小孩子的爭辯,幼稚又有趣。馬車已經停下來,到了門前停下,馬蹄抬起輕踩雪地,篤篤的彷彿在叩門。
於是他提醒道:“端王殿下,時候不早了——”
“啊!忘記了。”趙佶還沒收斂自己的笑,道,“那位大人,來得可真夠早的呢。”他有些抱歉地朝葉朗星笑了笑——葉朗星抬槓抬得正來勁,沒想到他會是這樣善意的反應,突然紅了臉有點不好意思了,而且很快地想起他是端王殿下而不是普通的一個少年,尷尬中帶了半分的心有餘悸。
趙佶剛才的表情很真切。他有一點生氣的時候,會放下防備,然而生氣本身就是一種防備。葉朗星也很奇怪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語,似乎也是一點一點把他往卸下防備的方向上帶,然而他的裝飾太厚,且還沒說完就被打斷,然後恢復到最初。
是的,最初。趙佶在笑,他的笑依舊是溫柔好脾氣的,沒有情緒的,想要掩蓋什麼——“真不好意思。葉大捕頭,有客人要來了,你也得走了。”
這話說得並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