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可到了瞠目結舌的程度,趙佶心裡七上八下地打著退堂鼓。他鼓起勇氣問漁夫:“您看見了麼?”
漁夫頭也不抬,慢悠悠地說:“看見什麼了?”
“一個白影子。”
漁夫隨口答道:“哦,那太正常了,這河裡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冤魂呢,冬至時候,它們也想來湊湊熱鬧。”
趙佶忙作了個揖:“行了大爺,我還有事,後會有期哈。”
走過橋後,他聽到水裡有異響,似乎是一條大魚被釣了上來,衝破水面的聲音。
他很樂意看看這是怎樣的一條魚,然而一回頭,船頭空落落的,一個人也沒有。
他的第一反應是那漁夫投河自盡了,剛才的那段對話可能是他的生命絕響。然而在他驚異的這一瞬間,水面在月光照耀下出現了波光粼粼的一個漩渦,漩渦越轉越急,從正中央陡升起一個人頭。
這個人頭慢慢地升上來,升上來,手臂沿著船的邊緣爬上來,爬上來半個身子,只有半個身子。他顫巍巍地,重新坐在船頭。一手持著魚竿,一手摘下巨大的斗笠,放在一旁。水鬼似的,水從他的額頭衣襟處不斷往下滴。
他的眼神瘋狂,臉上有一道自左邊額頭到右邊嘴角的傷疤,將整張臉劃作兩半。
“別走啊,小夥子這天還沒聊完呢。”漁夫一說話,整張臉扭曲起來,傷疤撐開,露出鮮紅的內裡,極為可怖,他露出一個奇異的,瘋狂的微笑——“你很有趣,所以我想剖開你的心看看,裡面究竟裝了什麼好東西?”
趙佶心想是不是碰上瘋子了,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認,作為名門望族,被暗殺的機率明顯要比前者高出很多。所以說,他可能要被一個瘋子暗殺了。
“不好意思,我今年十八歲,雖然一無是處,但也不幹壞事,還想多混幾年。如果我礙著誰了,我道歉就是,沒必要用打打殺殺解決,真的。”趙佶儘量鎮定地、誠懇地說,“還有,我很有錢,殺我的人用多少錢僱的你,我給你雙倍。”
漁夫笑了一聲,聳了聳肩看著他:“比起錢,我更喜歡你。”
他的笑容冰冷殘酷,彷彿一頭狼,面對束手無策的獵物,隨時會撲上來。猛然間,那殺手將魚竿往空中一揚,漁線嗡嗡響著繞成圈,魚鉤是鋒利的倒刺,沾到肉就往裡劃的,是進去了非要攪個天翻地覆才罷休,帶著一團模糊的血肉出來的。
瘋子怎麼會要錢呢?趙佶這才覺得大事不妙,轉身拔腿就想跑,他聽到嗡嗡嗡嗡的刀劍破空之聲,心驚膽戰地就地一滾——是王烈楓教他的,出其不意的反應,至少可以擋過一次突襲,百試不爽。
果然這尖銳的鳴叫從他的頭頂滾了過去,落在離他的鼻尖只有半寸的雪地裡;他手忙腳亂地想要爬起來逃跑,心裡卻哀嘆著怕是躲不過第二次了,只要他將這東西往旁邊一甩,他絕對會一命嗚呼——趙佶心想,如果是夏天的傍晚,刀砍在脖子上倒是很涼快,但冬天會不會太涼快了,會不會從頭頂冰涼到腳踝?
在慌亂、恐懼和絕望之中,趙佶想起了王烈楓的第二句話:利用手頭能用的一切東西。什麼能用?什麼可以阻止他?——啊,衣服——趙佶扯下了自己的袍子,反而朝魚線撲過去,沒等那殺手反應過來,他一把——包裹住了——魚線盡頭的刀刃,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將它打了個結。
空手奪白刃的功夫是沒有,但可以以柔克剛。真是歪打正著。那漁夫沒想到趙佶會有這等操作,也著實愣了一下,“好傢伙,”他說,“你可真是有趣的傢伙啊!”
趙佶沒打算理他——事實上他抓著這難得的逃命機會,連滾帶爬地往遠處跑,他沒有腿,他沒有腿,那就好,逃出這個範圍,他就安全了——
他這樣想的時候,自頭骨傳來砰的一聲悶響。之所以是悶響,是因為他剛被砸到的一瞬間喪失了意識,倒了下去。他的衣服被勾住。他正在被拖回去。倒刺透過衣服,摩擦皮肉,刺痛一下,血流出來,滲到雪地裡,往下鑽——
“你每天戴著這麼重的鐵的斗笠,脖子不會酸嗎?”趙佶有氣無力地說。
他忽然看見了剛才的白色影子,又是一閃。這一回與前兩次不同,它不再是突然消失的一個幻想,而是模模糊糊的一個輪廓——是不是白無常呢,本來今天自己就該死,所以跟了一路來收命,還是這模糊只是因為自己被打懵了,它是真實存在的?
被拖下水的一瞬間趙佶是清醒的,他整個冬天從未如此清醒過,因為湖水是冰冷刺痛的,是冷得人幾乎要使自己爆炸的極寒,激得他瞪大了雙眼,看見了船底——在黑夜裡,他並非有意去看那裡有什麼,但是僅僅是一束微弱的月光,也能讓他看見——船底綁著的是人,確切地說是屍塊,是殘缺不全的人,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半邊內臟漂在水裡,一個接著一個,不知有多少個,密密麻麻地,螞蚱似的,用一根極長極粗的的鐵絲貫穿了身體,從船底一直通到深不可測的深水裡!
他從未下過船,他根本不需要下船,他這麼多年,一直在這裡——
他餓了,就下去啃一口肉!
場面恐怖到趙佶一度以為自己在做夢,但是冰冷的水和窒息感告訴他,這些都是真的,他所要面對的。他拼命往上游,為自己爭取一口空氣,然而在他閉上眼睛衝出水面,大口呼吸了一次,睜開雙眼的時候,他看見那漁夫,在船頭坐著,直直地看著自己。
漁夫眼神興奮,眼睛瞪得越來越大,整張臉扭曲著,傷疤頓時崩開,猶如一張鮮紅的嘴,而他的嘴角揚起來,揚起來,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齒。
他在微笑,趙佶只在噩夢裡見過這樣的惡鬼似的笑!
在他跳下來的瞬間,趙佶感到一陣絕望。他被扳著肩膀,頭後仰著被按進水裡,反覆了十幾次,在巨大的恐懼和痛苦中中,喉嚨裡氣管裡胃裡灌滿了水,他看見了那團白影,白影在岸邊看著他——隨後他被拖向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