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將北方蠻族隨意遷徙到郡縣混居的前漢、惠政過頭反使地方胡化的前唐、放任西北被異族整合為西夏的前宋,也只有明朝二祖做夢都想著,將兩京一十三省全部儒化為華夏子民。
但即便如此,開國的銳意一失,後人自然而然就保守起來了。
面對田氏作亂,成祖皇帝當即發兵五萬鎮壓,建制貴州;可面對廣西作亂邀官的土蠻,英宗皇帝當即表示“省我邊費,豈惜一官乎”,而後大肆增設土官。
甚至王陽明這種“夷事通”,也秉持著“流官之無益,亦斷然可睹矣”的態度。
究其根本,還是太難了!
改土歸流,不是說說而已,牽涉土官流官權力之爭,事關漢夷風俗差異,地理也限制著朝廷治理區域的延伸。
設州縣之後的十餘年裡,往往是週而復始的聚眾作亂、平叛、詔安、治理、殺官造反……
可謂是曠日持久,勞民傷財。
這種虧多吃幾次之後,朝官們改土歸流的意願自然大大降低,甚至寧願學起前宋,拒絕漢化境內領土。
如今溫純想在這種極端保守的情況下,推行西南大政,最需要說服的,就是殿內同僚們。
不僅申時行與六部同僚,連皇帝也側目看來。
一時間,眾人紛紛將目光匯聚在溫純身上。
溫純自然明白這是過不去的一遭,想將雲南巡撫以及他這個左都御史的意志上升為國家意志,難度可是一點不低。
他振作神色,從容應對:“彼封建者,更古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封建,非聖人意也。”
話音一落,六部同僚不約而同地看向申時行。
申時行沉思不語。
朱翊鈞也越發來了興致。
溫純這話,看似答得風馬牛不相及,實則卻是頗為激烈地回應了申時行。
這是引用柳宗元的《封建論》——有史以來公認跳脫政術,達到政理範疇的政論文。
柳宗元為了論述郡縣制代替分封制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開篇明義,也是溫純所引的這句話,聖人肯定是沒錯的,但封建並非聖人的本意,只是聖人所處的時代,只有那個條件而已。
封建在當時的環境下不過是時代的選擇,但是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一旦“勢可”,聖人也會選擇郡縣,而非封建。
所以,當申時行引用心學聖人的政見,來駁斥溫純的西南大略後,後者當即以此回應。
王陽明彼時固然是對的,但那是基於彼時的風土人情得出的結論,如今已經世殊時異,大不相同了。
溫純環顧諸同僚,正色道:“國朝至今二百年,二百年間,開拓西南地理、華夏人口倍之、漢夷合流數代,變化可謂天翻地覆。”
“此時著手用夏變夷,較之國初,事半而功倍,絕不可同日而語!”
地理、人口、文化經過二百年演變,改土歸流的基礎肯定是一天比一天好的。
無論是效率、成本,還是土司改而復叛的頻率,都不能刻舟求劍。
說罷,溫純又從袖中掏出一卷卷宗,示意同僚傳閱。
汪宗伊率先拿到手裡,粗略掃了一眼,多是西南的地理、人文等。
尤其各大土司源流,更是事無鉅細,羅列其中。
譬如播州楊氏,初為瀘夷,也就是彝族先民,投機取巧上奏唐廷,自稱乾符三年抗擊瀘夷而留居播州,至宋時,則攀附楊思權為祖,而後一路攀附楊業,乃至最後演變為過繼楊家將後代等等,講述了彼輩向華夏文教靠攏的歷程,以及如何對症下藥。
此外還有如今土司漢化的現狀,佛教在雲貴等地傳播的蔓延速度,文教與前宋,以及國初的對比,等等等等。
顯然,溫純是有備而來。
傳閱到王國光時,老王頭看也不看,遞給了朱衡。
前者摸著頭髮,嘆了一口氣:“話雖如此,溫宗憲可要知道,做事總要花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