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串標題名毫無文學的美感就不必說了,下面這一行,怎麼還稱上皇帝私號了?
長惟是小皇帝的號,因私人屬性比較重,平時向來不會用——歷史上叫禹齋,朱翊鈞覺得不好聽,不取也。
現在又沒別的皇帝,這特地點明是哪位皇帝,反而讓王世貞覺得奇怪。
朱翊鈞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朕也不懂,只是我那表弟說,做實驗不同於做學問,不講文華,只求精準,出現的每一處人、物都不要有歧義。”
“如今朕無諡無廟,便以號稱了。”
皇帝說得輕鬆。
王世貞聞言,心底反而越發沉重。
這行止不重身份,顯得輕佻,但又額外透露出了皇帝的態度,顯得十分重視認真。
王世貞心中再度嘆息,恐怕,不好善了啊。
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翻開了那位武清伯世孫所做的“實驗卷稿”,認真閱讀了起來。
其中只是一些所謂實驗的過程而已,稍顯詳細。
譬如什麼捕獲成蟲的過程,“螢蟲居水,三月中旬開始上岸,於通州某鄉灌溉渠處捕獲六隻。”
又譬如實驗時,“同一淨池,同一溫度,水箱同一規制……”
王世貞並不關心這些,他認真閱讀的模樣,只是做個樣子。
心中卻是在思慮著自己應當作何抉擇。
場上又是沉默半晌,只剩下王世貞翻閱稿卷之聲。
好半晌過去。
王世貞才終於有了動靜。
他將稿卷合上,還給張宏。
內容自然不必多說,無非就是成蟲產子,與腐草沒有半點關係。
甚至於,因為敘述詳細的緣故,哪怕農家百姓也能照此重複——農家小子最是好動,弄個木盒,鋪兩層紡布的事情,也並沒有什麼門檻。
這事,已經不是像以前辯經那樣,顛倒黑白就能解決的了。
王世貞終於有了決意。
他轉而面向皇帝行禮,似乎已經斟酌好了言語,緩緩開口道:“陛下,此處謬誤,臣受教了。”
“臣這便回去撰文,更定歷代《禮記》註釋!”
他說得緩慢,卻語氣堅定,頗有斬釘截鐵的意味。
朱翊鈞聽了這話,饒有興致看著王世貞:“更定註釋?”
果然是如他所料,王盟主面對鐵證,選擇重新釋經,而不是歸咎於聖人。
面對仕途景願、安葬生父的誘惑,王世貞仍然放不下那份維護儒門根基的自覺。
文壇士林,外人果然萬難插手啊!
王世貞不知皇帝想什麼,見其面色不愉,難免惶恐。
可言語之間,絲毫沒有退讓,反而是重重點頭,開口道:“陛下明鑑。”
“自前漢鄭玄《禮記注》始,及前唐孔穎達《禮記正義》,乃至理學格物論等等。”
“均是曲解聖人原意,謬注‘腐草為螢’為腐草化生而出。”
“如今,正當撥亂反正!”
皇帝的準備做得十足,甚至到了無可辯駁的地步。
與其在這上面糾纏,不如搶先定性——後人謬注。
肺腑之言,替皇帝撰文搶奪釋經權可以,但要是想動搖儒家根基,他王某人實在奉陪不了。
說完這話,王世貞再度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