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既落,四座寂然。何之驚訝地望著這位貌不驚人的曹雪芹,久久才嘆道:“風拋柳絮,水送浮萍,實非人間氣象!”傅恆品味著歌詞,曼詠道:“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還要說話,樓下匆匆上來一個長隨打扮的人向他耳語幾句。“劉統勳?”傅恆道,“他有什麼事?”那長隨又湊近嘀咕了兩句。
“實在對不住,我要先逃席了。”傅恆笑著站起身來,拉著曹雪芹的手道,“雪芹,路上已經說了,不想應試就算了。到我府裡去,給你薦個塾館,或到國子監的宗學教讀都成。我確實忙,你不要推辭,不要讓我再一趟一趟跑了,好麼?”說罷徑直去了。
傅恆出了高晉酒家,天色已經黑定,見一個黑矮中年人,頭戴六合一統青緞瓜皮帽,穿一件青竹布長衫站在門口守候。此人正是新近從詹事府調任內閣學士的劉統勳,便過去用扇骨拍了拍劉統勳肩頭,笑道:“李衛有什麼要緊事見我?”
“噓——”劉統勳小聲道,“六爺,您稍候自然明白。”說罷朝對門豆腐腦擔子一努嘴兒。傅恆順他目光看時,不禁吃了一驚,原來乾隆皇帝正坐在羊角燈底下的小木杌子上,用調羹攪著碗裡的豆腐腦,和那涮碗的中年婦女搭訕說話。那女人十分健談。碗在桶裡洗得嘩嘩響,口中道:“這是小本生意,一天二升豆子,紅火了能賺四五分銀子,平常也就落個一二十文銅子兒。我家那殺千刀的是個沒本事人。叫他向堂伯家借個十來吊,開個豆腐粉坊,死活就是不肯,說印子錢借不得,借一還二,打不起那個饑荒。爺您明鑑——”她用調羹挑了點糖又兌在乾隆碗裡,接著道,“如今豆子越來越貴,四錢半還買不到一斗,有錢人家秋季豆價賤時囤下,咱就得隨行就市。豆腐腦這東西二文錢一碗,你漲到三文,多出一半,誰還要吃?嗐——總只是窮湊乎罷了。”乾隆喝著豆腐腦,笑問:“你進豆子還用銀子?乾隆制錢不好使麼?”
那婆娘笑盈盈地轉身道:“好使,怎麼不好使?就為太好使了,裡頭銅多,銅匠鋪子斂了去做銅器,一反手幾十倍的利呢。官價兩千文兌一兩,你去錢莊,頂多兌出一千二百文。小戶人家沒銀子,錢這麼貴,繳起賦來,吃虧死了!”乾隆先還笑著聽,漸漸就沒了笑容,推推碗就站起身,對劉統勳道:“賞她!”劉統勳不言聲過去,輕輕將十五兩一錠京錁放在甕蓋上,乾隆朝目瞪口呆的女人看眼,一笑便離開了。旁邊幾個裝扮成閒人的侍衛也暗自遙遙尾隨著。
“主子好興致。”傅恆一邊跟著乾隆走,一邊笑道,“這早晚了還出來走動。老佛爺知道了又該說奴才們不是了。”乾隆笑道:“這回已經稟了太后,明天早起就要離京,今晚宿李衛家!”傅恆不禁一愣,竟站住了腳,“去河南?不是說過了端午麼?”
乾隆笑道:“這有什麼大驚小怪?兵不厭詐嘛。日子久了,走了風聲,去汴梁就只能逛相國寺耍子了——他們下頭誆上頭那一套,你還不知道?”傅恆遲疑了一下,說道:“去李衛家走棋盤街那邊。這前頭是鮮花深處衚衕。”乾隆小聲道:“去看看十四叔……”
傅恆沒再言聲,跟著乾隆緩緩而行。“十四叔”,是康熙的第十四個兒子允,是雍正皇帝惟一的同母弟弟。康熙晚年太子允礽昏亂失位,諸王趁機群起爭位。允和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混到了一處,成了“八爺黨”的中堅。民間甚至傳言,康熙原意由允接位,是前上書房大臣隆科多私自將遺詔中“傳位十四子”改為“傳位於四子”,才有了雍正登極。乾隆登極後,在頒發“政尚寬大”明詔的當天,就傳旨“撤去十四叔、九叔住處高牆圈禁,允許在宅旁散步走動”。
劉統勳在前頭引路,用手指道:“萬歲,前頭就是十四貝勒府。”
“唔,”乾隆神色恍惚地望了一眼,只見黑魆魆的院牆足有丈五高,原來的五楹倒廈門雖然還保留著,但迎門一道高牆壘成弧形,連門前大石獅子也包了進去,只在儀門旁留了四尺寬一個小口兒,由內務府、宗人府會同把守。柵門一關,嚴實得像鐵桶似的。
幾個人剛走近西瓜燈下,那邊守門的早已看見,厲聲喝道:“什麼人?站住!”說著兩名筆帖式打扮的人過來,覷著眼一瞧,臉上立刻綻了笑容:“喲——傅六爺!小人給您請安了!爺也不嫌天黑,就這麼抄著步子走來了!”“什麼富六爺窮七爺!”傅恆說道:“快點開門。皇上御駕來了,要見允!”那兩個筆帖式嚇了一跳,張眼望望傅恆身後的乾隆,慌忙趴在地上磕了不計其數的頭,緊跑幾步,一陣鑰匙叮噹,“咣”地一聲,鐵柵門被拉開。乾隆一進門,問道:“十四爺沒睡吧?”兩人連連躬身回道:“回皇上話,十四爺見天都是四更入睡。這幾日身子骨兒不好,只怕這會兒躺在炕上養神呢!”
“你們前頭帶路。”乾隆說著便往裡走,回身道:“劉統勳留在門口。”兩個筆帖式挑著燈在前頭引路。進了朱漆剝落的二門,那院裡更黑得難走。滿院裡青蒿、野艾長得有半人高,在晚春的夜風中簌簌抖動。遠處在昏暗的西瓜燈下站著幾個老太監,屋裡一盞青油燈幽幽放著冷森森的光。乾隆見此情景,忽地想起自己小時候曾到這裡,十四叔蹲在臺階前蒙了眼睛,和自己“捉瞎蒙”玩。心裡一陣淒涼,緊走幾步進了屋子,輕聲叫道:“十四叔。”
允臉朝裡睡著,沒有應聲。
傅恆在旁柔聲說道:“十四爺,皇上來看你了。”
“皇上?……看我?”允喉頭咕噥了一聲,翻身坐起來。傅恆還沒有見過這位王爺,燈下瞧去,五十出頭年紀,半蒼的髮辮蓬亂著,臉色蒼白形容憔悴,彷彿過世了的怡親王允祥,只刻板些,炯炯雙眸隱在刷子似的眉毛下,燈影裡幽幽放光。在位的老三輩親王,凡是見了乾隆都誠惶誠恐,這個罪人居然穩坐不動,一臉的麻木冷漠,傅恆心下不禁駭然。半晌,才聽允說道:“皇上,是來賜陀羅經被的吧?”[1]
乾隆近前一步,躬身施了半禮,說道,“十四叔,你誤會得深了。明兒我要出京巡視,十四叔也要走出這牢籠,怕請安來遲不恭,特地來瞧瞧十四叔。您身子骨兒還好?”
“無所謂好不好。”允冷冷說道,“皇上真是太關心了。可惜呀!哀莫大於心死,我如今已是枯木槁灰,放不放也無所謂。當初封這院子的,是你父親。也在這屋對我說,我犯了謀逆罪,從輕圈禁。我說既是謀逆,是逢赦不赦的十惡罪,我情願凌遲。可他說‘我不肯落個殺弟的名聲’!這是他撂下的最後一句話,我們兄弟從此就天各一方了……”他的語調變得沉重起來,“……如今新皇上又來了,十四叔還是那句話,秉國法處置就是,我允皺一皺眉頭,不是真男子!”
乾隆凝視著這位倔強傲岸的皇叔,久久才嘆道:“父親和叔叔們中的事,責任不在我。我既沒有籠絡叔叔的意思,也不能說父親錯了。你們當時必定有當時的情勢。雍正十一年以後,父親幾次提起十四叔,還有八叔、九叔、十叔,總是愁悶不樂,覺得處置得過了。我就是遵了父親這個遺命,釋放十四叔。十叔也要放。叔王們若還念及與侄兒孩提時的舊情,肯出來為國家做事,那是一定要借重的。若是就那麼個心胸一味計較,也只好由著叔叔們了。”說罷一陣悲酸,竟自失聲痛哭!允竟也號啕大哭,原先那種矜持傲慢的神氣一掃而盡,一邊哭,一邊捶胸頓足:“老天爺……你是怎麼安排這皇家骨肉的?大哥幽死,二哥幽死,八哥幽死,九哥也幽死……死了還得個‘好名兒’叫阿其那、塞思黑……嗚嗚嗚……嗬嗬……”積鬱了十多年的鬱悶、憤恨,如開閘潮水一般在淒厲慘痛的呼號中傾瀉出來。傅恆剛從高晉酒家行樂出來,又一下子陷入這樣巨大的感情旋渦裡,渾如身處噩夢之中。聽著允嘶啞絕望的哭叫,竟想拔腳逃開這裡!
“皇上啊,皇上……”允撲翻身跪了下去,繼續哭道:“你知道在這四方天活棺材裡是什麼滋味?你有七個伯伯叔叔都埋在裡頭,埋毀了啊……”乾隆想想,心裡一陣發緊,只是搖頭苦笑,說道:“叔叔起來,這麼跪著我心裡不安……這都是天意!黃孽師歌裡就說了你們兄弟‘鶺鴒原上使人愁’!老輩子的事已經過去,不要再想了。好生保重些身子,侄兒借重你們的時候長著呢!”
允痛哭一陣,似乎精神好了點,抽咽半晌,方道:“臣失禮於皇上了。在這裡囚著真的不如死了,並不怕激怒您。細思起來,也確是皇上說的,這都是命,也無可怨尤。自恩詔下來,白天能出去走兩個時辰。很知足的了……上次遇到允,上去說了幾句話。他已經成了半個木頭人,滿口華嚴、楞嚴經……”
“皇叔放心。”乾隆見允稱臣,隨即也改了稱呼,“明兒這高牆就全扒了,你想到哪裡就去哪裡。只是要防著小人造作謠言——朕自然不信的,但奏上來了,朕就不能不查,何必招惹這些麻煩?依著朕,十四叔是帶兵在西邊打過勝仗的,閒暇無事,把用兵利弊寫寫,上個條陳。看這情勢,將來西疆還會出事的。”
乾隆諄諄又囑咐幾句,才帶著傅恆出來,走到大鐵柵門前,叫過領事太監說道:“你進去聞聞你十四爺屋裡那股味兒!真不知你們是怎麼當差的!就是你們這撥子人,原地留下侍候允,允那邊也一樣。”
“皇上,”劉統勳待他說完,稟道,“這去李衛府有一程子呢,侍衛們送來了馬,咱們騎馬去吧?”
乾隆點了點頭。
[1]
王公大臣死後,用繡有陀羅經的被蓋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