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看那銀子,是兩個頭號直隸京錠,蜂窩細邊上帶著銀霜,每個足有二十兩,青瑩瑩的,在夕陽照射下放著誘人的異彩。傅恆出手這麼闊綽,眾人立時又把目光射向他。
“既有了彩頭,就要立起規矩來。”錢度一心要奪魁,盯了一眼銀子,正容說道,“就請阿桂監場。亂令者,錯令者以籌計數,誰說得最好,由大家公評,如何?”莊有恭笑道:“老夫子不愧姓錢。眼睛出火了。我不來爭這銀子,還是我來監場。阿桂你們幾個一決高低吧。我和傅六爺觀戰。上首人隨舉四書中的一句話,下首人接上一個古人名,要合著四書的意思。”遂起句道:
“孟子見梁惠王。”
挨身的錢度立刻應聲答道:“魏徵!”緊接著何之又道:“載戢干戈!”曹雪芹夾一口菜,將一杯酒傾底而盡,恬然說道:“載戢干戈是——‘畢戰’。”勒敏笑著道:“五穀不生。”紀昀吃一口酒,笑道:“出得好——田光。”阿桂亢聲道:“可使治其賦也。”
“——許由。”錢度大聲回答,“嘓”地飲盡一杯酒,出句道:“寡人好勇——”
何之一挺身接道:“好!——王猛。”曹雪芹道:“還是出句容易——秦伯可謂至德矣!”
“豫讓!”勒敏伸著脖子應聲道。紀昀笑道:“雖千萬人吾往矣。”阿桂瞪著眼想了想,說道:“**!”莊有恭道:“這個令出得好,答得也好——牛山之木嘗美矣。”錢度一拍桌子道:“那自然是‘石秀’!”
眾人立時譁然而笑,莊有恭對錢度道:“老夫子你錯了。拼命三郎石秀是《水滸》裡的,不是正史裡的古人名。”錢度怔了一下,說道:“阿桂說‘**’不也是水滸人物?你這監場的要執法公平!”
“莊先生說的不錯。”傅恆笑道:“阿桂的**是王莽新朝**。這**不是那《水滸》中的**。他手中沒得霜毫鋒!”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錢度傾了一大觥自飲了,說道:“今兒不枉吃這一遭酒。現在重出一令,我作擂主。誰打下我來,誰作新擂主。吾儕鳴鼓而擊之,可否?”傅恆問道:“敢問是甚麼題目,說得這麼鄭重其事?”錢度笑道:“以詩為聯。”
話剛出口,眾人無不大笑。傅恆笑道:“在場的哪個不是飽學之士?以詩為聯對到幾時才能分出勝負?這法子不成。”錢度指著銀子說道:“寡人有疾,真的想贏這彩!這詩上下聯不但要對得工整——還要分詠一物或一事。”
“難難難!”阿桂撓著腮說道,“出聯還能敷衍,對聯實在太費工夫了。”莊有恭也是連連搖頭。錢度得意地一笑,說道:“一人不成,群戰也可,只是我為擂主罷了。或為我出上聯,我對下聯也可。”阿桂想了想,詠道:
赤地驕人重五日——端午節。
“素王去我二千年——孔林。”錢度從容對上。阿桂又道:
曾經彩筆幹牛鬥——魁星。
眾人聽了方自沉吟,勒敏一笑,應口對上:
未許空梁落燕泥——頂篷格。
勒敏又出聯:“莫恃才高空睥睨!”錢度笑問:“這詠的是‘照鏡子’?”對詞應是:
從來官小要糊塗——醉司命。
他偏轉臉問道:“阿桂,如何?”阿桂一笑,搖頭不語,錢度便又出聯:“公私難了瘡千孔!——癩蛤蟆”。至此越來越難,眾人已感到應付維艱。燭光搖曳,片刻沉默,還是勒敏對上:“風雨閒持酒一樽——送秋。”介面又出聯:
免郎致詰兒曹戲——楊妃故事。
錢度此時也被難住,皺眉問道:“這是哪裡出典?別是杜撰吧?”勒敏笑道:“你也有才窮智盡之時!讀過《金訶子》麼?”錢度托腮撮牙只是搜尋枯腸。曹雪芹笑道:“這不過耍弄的玩藝,何必認真呢?我來代擂主應聯——舉國忘憂妓可知?——莫愁湖。”
“好!”莊有恭和傅恆幾乎同時喝彩。統計下來,還是錢度得的籌碼多。傅恆一心要讓曹雪芹展才,見他一杯接一杯只是吃酒,遂笑道:“這令行得太吃力,飲酒圖的是甚麼,還不是為了個暢快?方才是錢先生佔了鰲頭。我看有散曲,大家隨心唱來,以歌侑酒,才是真名士!”話音剛落,眾人都叫好,傅恆率先以箸擊案唱道:
忘卻了寂寞幽閨映蒼苔,忘卻了繁花如雨落塵埃。但見這紅妝倩女頭漸白,恰便似,流去一江春水不再來!呀!悵對著燕王招士黃金臺,何處覓得蓬萊境,去把長生藥兒採……
吟唱未絕,舉座轟然叫妙。曹雪芹被勾起興頭,正要唱,挨身的何之已介面而唱:
惟恐怕遇不著他,遇著了他又難打發。夢魂裡多少牽掛,偏偏是怕回孃家。心頭裡小鹿撞,芳情只暗嗟訝。怨透了三生石上的舊冤家,怯氣兒卻說“想看阿嫂繡的枕頭花”……
曹雪芹痴痴聽完,說道:“這些曲兒是好的了,總覺有些看不破、瞧不透世情似的,世上事若是太頂真,會活不下去的。”遂拿起籌碼,邊舞邊歌: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甚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