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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錢師爺畏禍走山東 賀夫人鳴冤展罪證 (第2/2頁)

“名刺呢?拿來看看。”

“回大人話,他說不方便,沒帶。”

“嗯?沒有通個姓名?”

“富察氏,傅恆。”

李衛身子一顫,趕緊起身,說道:“快,帶我去迎接——”他猛地一陣嗆咳,竟咯出一口血,忙用手帕捂住,喘息一陣道:“傅恆是寶親王的內弟,是我的半個主子——錢先生,煩你把這屋收拾一下,我去去就來。”錢度當即督促茶房、廝役掃地抹桌子,並親自將散放在桌上的文牘案卷一份份依次收拾停當,接著便聽到李衛的說笑聲:“主子穿慣了我婆娘做的鞋,說是樣子雖比不上蘇州官制的,穿著合腳。前兒又做好兩雙,黑緞面青布里千層底兒皂靴,原想元旦我進京帶進去的。六爺既來了,倒便當……”說著他親自挑簾,跟著傅恆走了進來。

錢度頓時眼睛一亮,只見傅恆一身月白色實地紗褂,上套著紫色燈芯絨巴圖魯套扣背心,一條絳紅色臥龍袋束在腰間,只微微露出米黃色纓絡,腳下一雙皂靴已穿得半舊,底邊似打了粉,刷洗得雪白。清秀的面孔上,配了兩個黑寶石似的瞳仁,顧盼生輝,瀟灑飄逸的姿態恰如臨風玉樹,令人一見忘俗。錢度心裡不禁暗想:“廟會上扮觀音的童子也沒這般標緻。不知他姐姐——那必定是神仙了!”發愣間傅恆已經坐了,見李衛躬著身子要行家禮,傅恆忙道:“免了罷,你身子骨兒不好。”說罷看了一眼錢度問道:“上次來沒見過,這位是……”錢度是個渾身裝有訊息兒的聰明人,一按就動,連忙上前稟道:“不才錢度,錢塘錢穆王二十六代孫,才到李制臺府做幕賓的——禮不可廢,我代東翁給您老請安了!”說著一揖,打個千兒起身又一揖,李衛在一旁看得直髮笑。

“你很伶俐,這個賞你。”傅恆矜持地一笑,從袖中掏出幾個金瓜子丟給錢度手裡,轉臉問李衛,“德州的案子怎麼樣了?哦,你別誤會,我不干預你的政務。只是這事皇上很關心,說歷來只見欠空的官員自盡,沒聽說過催債的反而尋短見的。皇上已下詔著吏部、刑部弄清死因。叫十七王爺寫信,叫我過山東時問問你。我只管帶你的話回京。”李衛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案子是湯鈞衡主理,我也感到蹊蹺得很。湯鈞衡已會同劉康過了幾次堂,各造供詞都用飛馬報我。臬司衙門知府衙門會同驗屍,確係縊死。門窗從內緊閉,不是他殺。死者生前與人無怨無仇,不像因情仇勒逼自盡。我原是有些疑劉康,因為賀露瀅是去查他的虧空的,但藩庫報來說德州只虧空三千多兩,犯不著為此殺人。且德州府衙役和客棧店夥作證,說賀某死前並無異常,當夜劉康拜會,賀某還親送出門——這事撫司、臬司回過幾次,今兒還來說要以自殺結案,我叫他們別急,再過一堂再商量。”

錢度在旁聽著,十分佩服李衛精細。他思索一會兒,緩緩說道:“制臺,請容我插一句。這是疑案,斷然不能草草了結。這個案子我來濟南時,曾道聽途說,總覺得定自殺於情不順,定他殺又於理難通。至於說什麼‘冤孽’索命,竊以為更是離譜了。六爺回去自然要轉奏皇上,這案子現時不能定,再等等瞧才是正理。”“對,”李衛笑道,“就是‘自殺於情不順,他殺於理難通’。你這師爺夠斤兩!”傅恆邊聽邊頷首,欣賞地看了一眼錢度,轉個話題問道:“你有沒有功名?”錢度忙躬身道:“晚生是雍正六年納捐的監生。”

“監生也可應考嘛。”傅恆說著站起身來,“不在這裡攪了,得回驛館去,明個我就回京,這次我不擾你,左右過不了幾日就會見面的。”李衛起身笑道:“六爺並沒有急事,耽幾日打什麼緊?哦——您話裡有話,莫非有什麼訊息?”傅恆只用手向上指指,沒再說什麼便辭了出去。

一個月之後,果然內廷發來廷寄,因直隸總督出缺,降旨著李衛實補。山東督衙著巡撫嶽浚暫署。總督衙門立刻像翻了潭似地熱鬧起來,前來拜辭的、慶賀的、請酒的、交代公事的,人來人往不斷頭。李衛只好強打精神應付,實在支撐不來,一揖即退,請師爺代為相陪。錢度新來乍到人頭不熟,接待客人不便,就討了個到各衙遞送公事文案的差使,每日坐著李衛的綠呢八人大官轎在濟南城各衙門裡轉,倒也風光自在。

一晃有半個月光景,這日正從城東鑄錢司交代手續回來,路過按察使衙門口,隔著玻璃窗瞧見一箇中年婦女頭勒白布,手拉著兩個孩子,一路走一路嗚嗚地哭。那婦女來到轎前,急步搶到路當央,雙手高舉一個包袱兩腿一跪,淒厲地高聲哭叫道:

“李大人,李青天!你為民婦做主啊,冤枉啊!”

錢度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形嚇得渾身一顫,頓時冒出冷汗來。按清制外官只有總督巡撫封疆大吏才能坐八人大轎。他是趁著李衛調任期間,自作主張和轎房商量過過轎癮,這本就違了制度。更不好辦的是雍正二年曾有嚴詔,無論是王公貴胄文武百官,凡有攔轎呼冤的,一概停轎接待,“著為永例”。自己這個冒牌貨如今可怎麼辦?錢度鼻尖上頓時冒出細汗來。正發怔間,大轎已是穩穩落下。錢度事到當頭,反倒定住了心,也不那麼斯文。自己一挑轎簾走了出來,眼見四周漸漸聚攏圍觀的人群,忙擺手道:“大轎先抬回,我自己走著回去。”轎伕們倒也知趣,早抬起空轎飛也似的去了。

“大嫂,我不是李制臺。”錢度見轎去了,心放下一半,含笑上前雙手虛扶一下說道,“不過我就在李制臺身邊當差。你有什麼冤枉,怎麼不去臬司衙門告狀?”那女的抽泣道:“我是賀李氏,寧波人——”話未說完,錢度心裡已經明白,這是賀露瀅的夫人。她一定發覺丈夫死因不明,專門趕到濟南告狀來了。眼見圍上來的人愈來愈多,錢度知道不能逗留,遂笑道:“這裡不是說話地方,請隨我去制臺衙門,要能見著李制臺,你痛痛快快說好麼?”

賀李氏含淚點點頭,拉著兩個孩子跟著錢度踅到街邊,沿巡撫衙南牆徑往總督衙門。他卻不往正堂引,只帶著母子三人到書辦房,這才安心,笑道:“地方簡陋些,慢待了,請坐。”賀李氏卻不肯坐,雙手福了福說道:“我不是來做客的,請師爺稟一聲李制臺,他要不出來,我只好出去擊鼓了。”

“您請坐,賀夫人。”錢度見她舉止端莊,不卑不亢的神氣,越發信定了自己的猜測:“要是我沒猜錯,您是濟南糧儲道賀觀察的孺人,是有誥命的人,怎麼能讓您站著說話?”賀李氏形容枯槁,滿身塵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在總角年紀,也都烏眉灶眼的不成模樣。婦人見錢度一眼認出自己的身份,不禁詫異,點了點頭便坐了,問道:“您怎麼知道的?是先夫故交麼?”錢度含糊點點頭,出門去扯住一個戈什哈耳語幾句,那戈什哈答應著進去了。錢度這才返身回來坐了,嘆道:“我與賀觀察生前有過一面之交,而今他已仙逝,令人可嘆。不過,據我所知,賀大人乃是自盡身亡,孺人為了什麼攔轎鳴冤呢?”

賀李氏剛在按察使衙門坐了冷板凳,見錢度殷勤相待,一陣耳熱鼻酸,眼淚早走珠般滾落下來,哽咽了一下,說道:“您先生——”錢度一欠身道:“不敢,敝姓錢。”“錢先生猜得不錯,我是賀露瀅的結髮妻。”她揩了淚,又道,“不過說露瀅是自殺,先生是說錯了。我的夫君暴死德州,是有人先毒後吊謀害致死!”

“什麼?!”

錢度大吃一驚,腿一撐幾乎要站起來,又坐了回去,聲音有些發顫地道:“孺人,人命關天非同兒戲呀!”

賀李氏抖著手指解開包袱。裡邊亂七八糟,衣物銀兩都有,還有一身朝服袍靴,攤在桌上,指著說道:“這就是殺人憑證,兇手就是那姓劉的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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