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三偷瞧,見令狐奉一直合著雙目,躺在床上動也不動。漏刻裡的水,不緊不慢地滴落。兩刻鐘過去了,除了粗重的呼吸漸漸轉到細不可聞,令狐奉原樣不變。
陳蓀越偷看,越是心底打怵,情不由己,浮想翩翩,就在他快要剋制不住自己,要壯起英雄膽,託辭端藥為藉口,上前去摸一摸令狐奉鼻息的時候,終於看到令狐奉睜開了眼。
“老陳,傳我口諭給典書令,傳旨朝野。”
陳蓀拜倒,說道:“是。臣敢請大王示諭。”
“陳蓀守正持重,謹信密靜,堪為師表,加世子傅。
“氾丹懷忠履義,西海之戰,身先士卒,遷廣武將軍,著令接旨當日,引本部兵增援唐興,聽麴碩節制。”
說到這裡,令狐奉頓了下,問道,“前日是誰上書表薦張金、張道將父子的?”
陳蓀答道:“稟大王,是建康郡的中正,他應大王的舉賢之旨,上書推舉張金父子。”
“那孤就遂了他的意罷!張道將風性高簡,盛有文譽,除世子文學。”
令狐奉的聲音虛弱,然而三道令旨下來,尤其第一道,使陳蓀如聞雷鳴。
他口中接旨,心中想道:“大王定下心意,要採納宋方之策了。”
果然,令狐奉接著又說道:“檄阿瓜集結本部,五天後,奔襲朔方。”四道令旨下畢,對陳蓀說道,“你去把阿瓜叫來,孤要與他面談。”
陳蓀懷著沉重的心思,出了靈鈞臺,找到莘邇,召他入宮。
莘邇下午進的宮,傍晚方出。
回到家中,羊髦、張龜都在等他。
“宋智相獻了一道策給主上,佯攻朔方,兵取冉興,建議大王佯攻之任由我擔當。主上允了。”
羊髦、張龜聞言大驚。
張龜急得都口吃了,說道:“我、我、我定西與朔方間隔著千里沙海,奔襲不易;兵到朔方後,倘有不利,撤退亦難。明公,此任極其兇險!宋別駕分明挾私報復,大、大王怎會同意!”
“士道,你怎麼看?”
“宋別駕報復明公,不足為奇。但是,觀大王此前的舉動,明明是打算驅使明公與閥族相爭,以保王權不會外落的,髦只奇怪,大王為何會放棄前意,舍明公赴險?”
“主上今天下了三道口諭,大概明日王旨就會頒佈。”莘邇把在寢宮時,親耳聽令狐奉告訴他的那三道令旨一一道出。
羊髦瞭然,說道:“原來如此!”
令狐奉的這三道令旨,看似是升遷了氾丹、張道將,對張道將且是不計前罪的格外開恩——廣武將軍四品,比太守的五品高一等,氾丹得任此職,是不折不扣的升遷,張道將之前僅是郡府主簿,現除世子文學,兩職的高低貴賤不言而喻;而實際上,令狐奉又是在玩弄權術。
隴州的頭等閥族,現唯宋、氾、張、麴四家。
氾丹是氾寬的兒子,派他去聽麴碩的節制,明面上看,不僅是升遷,乃而可以理解為是在給他一個“在將來攻打冉興時”獲得戰功的好機會,可換個角度想,又何嘗不是為質?
張金父子先被令狐奉投入獄中,並牽連到張渾丟官,現下僅因建康郡中正的一道舉書,張道將搖身一變,就高升成為了世子友。不知內情的,沒準兒會贊令狐奉恢宏大度,但事實上,令狐奉的這個任命,與他加陳蓀世子傅卻是相近,都是處心積慮,指望給世子擴充羽翼。
——卻是說了,張金父子被令狐奉下獄,張渾被免官,張家上下對令狐奉定是怨氣沖天,難道說,只一個世子文學,就能把張家變成世子令狐樂的擁護力量了麼?
世子傅、世子友、世子文學,是世子府中三個頭等清貴的官職,與世子亦師亦友亦臣,地位拔出同儕,堪稱是最得世子尊重與親近的三個臣屬。
得任世子文學,別的不提,單在世子繼位之後,穩拿的,必可得到重用。在令狐奉朝受點委屈有甚打緊?只要能在令狐樂這個“幼主”的朝中得到補償,誰敢說這不是“塞翁失馬”?
又且,前朝的君主把能幹的臣子貶官、流放、下獄,留給繼任的君主恩赦、提拔,以得其忠誠,此本就是君與臣都心照不宣的帝王慣用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