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稷問他:“師叔呢?”
子璋一邊撕著荷葉包,一邊往裡屋的方向偏了偏腦袋:“勒都那裡。”勒都,是那個鮮虞人的名字。
屋子坐北朝南,陽光從蘆葦編制的幕簾中撒進屋內,在案桌以地面上投射出斑駁的光影。沐著光,勒都穿著件寬大的青麻衣衫坐在床沿邊,低著頭塌著腰背,散著一頭亂髮,半闔著眸子沉默無語。師叔小神農薛獻站在勒都的身前,一隻手揹著,一隻手輕輕的搭在勒都肩旁,兩人似乎剛剛結束了一場對話。薛獻站在暗處,勒都坐在有光的位置,淺金色的日光打在他的側臉上,讓他的輪廓更加清晰。他的五官不同於中原人的平淡,較之更加深邃挺立,是很好看的,但此時呈現與人前的則是一種枯瘦而衰敗的頹唐。
勒都的身體已經垮了,垮的徹徹底底。他原本骨骼高大,肌肉健壯,但是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內,就瘦的見骨,幾乎脫了型,原本結實的手臂如今像根枯木柴火。他左手手腕上戴著一條串著瑪瑙石的彩繩子,這是他最珍而重之的東西,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許碰。那繩子一看就是鮮虞之物,花結繁複,配色明豔,勒都曾與他提起過,那是他最喜歡的姑娘編與他的。此時,勒都的右手附在左手腕上,拇指輕而珍視的摩挲著彩繩上的瑪瑙石,彷彿正在撫摸心愛姑娘的頭髮。
薛獻見子稷進屋,淺嘆一口氣,將手收回。子稷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勒都,只覺著今日的他比之前更加頹喪了。詢問的看了一眼師叔,師叔閉上了眼朝他搖了搖頭,示意莫要多問。
子稷心裡也有數,稍稍頷首,隨著薛獻一道出了屋子。
到了院子裡,薛獻對著日頭長嘆了一口氣,問子稷道:“叫你買的藥可買回來了?”
子稷將手裡拎著的幾包藥材呈過去,道:“都買回來了。師叔,可是勒都大哥想離開?”子稷口中的離開,自然不是回鮮虞,而是深入晉國去做一件險事。
薛獻將藥材接過來道:“他有這想法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以他如今的身體,不過是無畏送死而已。”他開啟包裹用的葛麻布,將藥材拿出來看了看,讚了一聲道:“嗯,不愧是名川大澤孕養出來的藥物,成色上佳。”
子稷看著那間門窗緊閉的屋子,道:“我看,他也許並不怕去送死,他怕的是什麼都沒來得及沒做卻死了。”
薛獻抬起頭,揚眉看了子稷一眼,淡笑道:“你倒看的明白。”
子稷淡而淺回笑了一下:“那師叔,怎麼辦呢?就這麼讓他走?”他的眼神順著房簷看向天空,似乎問的有些心不在焉。
薛獻道:“腿長在他的身上,命也是他自己的,且由他去。”
子稷微微舔了舔乾裂的唇邊:“既如此,那當初救他又有何意義?”他似乎在說勒都,但其實話中藏話。
薛獻素知子稷心結,也知他此刻問的其實是他自己,他不點破也不能點破,否則少年的心上將又是血淋淋的一道口子,於是薛獻只回答擺在面上的那個問題,道:“他現在還活著,能思能慮,這不就是意義之所在麼?我們遇見他,救下他,靠的是緣分。救活他之前,他的命是屬於我們的,受我們操控。可現在醫活他了,他的命就是屬於自己的了,隨他去,不然,抱憾活著,這一輩子也沒什麼樂趣。”
子稷仍是望著天,沒有再說話。
天很藍,湛藍,藍的冰冷、通透而又蕭殺。
至午後時分,邑中有數名小吏駕馬巡街,在集市與百姓聚居之地高聲通告事宜。
“明晨,郡守大人將抵至我邑巡查,閒雜人等休莫在街面上閒晃。倘若衝撞,必有重責!”
薛獻租住的農舍屋位置較偏,待這句話傳到的時候,太陽已經半落。彼時薛獻正握著一卷書簡在窗根兒下看書,聞聲他站了起來,雙眉緊緊蹙起。“怎麼會這樣巧。”薛獻想到子稷那邊,心裡暗道不好。他放下書,立馬就往後院去,剛走到門邊,便聽見一聲噪響。脆悶悶的聲音,似乎是水桶翻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