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說辭,並且是義正辭嚴,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字據、手印這些都有,還是縣衙法曹的簽字,這可是有效的。
何況,從字據上來看,也不是很誇張嘛,十年還不完,還二十年嘛,再還不完,還有子孫嘛。那些土地總不能白白贈予吧,都有自己的土地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做人總不能太貪婪。
當然陳縣尊作為一個父母官,也有一顆“愛民之心”,出於憐憫,面對所請還是會把債主找來,判減少個三兩年的利益,鄉賢們當然也要給縣尊面子,如此一來,上告的小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若是再糾纏下去,鄉里還要不要待了?就不怕鄉鄰戳脊梁骨,謾罵貪得無厭、不知感恩?
也有不願借貸的,但是,你不借,自有他人借,而擁有自己土地這樣的誘惑,實在不是一般人小農能夠抵擋住的,而一旦在拮据上籤下自己名字,那被套牢是註定的事。
當然還有想盡辦法把借貸提前還清的,不管是偷也好,搶也好,真有人做到了。然而,舊貸之後還有新貸,生產經營過程中總有各種困難,各種風險,只要有需要,那麼鄉賢們大方得很,也願意伸以援手.
漸漸的,很多地主便發現,在現行政策環境下,這借貸生意可實在賺錢,既能合理合法規避土地集中帶來的高額地稅,在收益上也未必比把土地都集中在自家名下要低。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些“聰明人”開始把目標投向那些原本的自耕農了,有困難自是雪中送炭,沒困難製造困難也要借錢、借糧給你的。
這還是收斂的,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更會想方設法把你搞得破產敗家,再用一紙貸約來“拯救”,然後也不要你的土地,留著耕作生產還債。
至於逃債,且不說官府的保護,人逃得掉,地難道還逃得掉?至不濟,還能把地收回來,再交給其他農民耕作。
這樣一番操作,河清縣土地兼併的情況是得到有效控制了,但農民們的生計,卻沒有根本的改善,甚至有惡化。
而透過借貸方式對普通農戶的控制與剝削,也未必比基於土地的人身依附情況要輕,就這,還是鄉紳賢達們向朝廷妥協、響應官府改革的結果
如此之下的河清縣,可想而知是怎樣一種情況。當然了,沒災沒病的情況下,農民們的日子還是能繼續過著走的,甚至呈現出一種穩定的氣象,然而這等秩序下的小農小戶們,實在處在一種無形的更加讓人窒息的氛圍之中。
而除此之外,陳若愚還有騷操作,比如在土地等級上大作文章,鄉紳的土地記為中田、下田甚至貧田,普通小民的田,則一律為上田、中田,照此收稅。
這也是稅改過程中頻頻暴雷的狀況,也是新稅制下主要矛盾之一,在有些百姓開來,新稅制還不如過去依人頭繳納兩稅。至少在富庶地區,經濟發達,土地產出多,人口殷實,即便朝廷在定稅額的時候有所偏向,分攤到個人,需繳的稅也不算重。
除此之外,縣衙還把一部分貧瘠的山地、荒灘、樹林,也作為耕地分攤到農戶名下,又能收一部分稅。
同時,還事實地停止對治下小民的賑貸政策,畢竟有賢紳們幫助解決。但是,每年的賑貸業務依舊在“做”,在賬目上做,還做得很漂亮。
至於那些用於賑貸的糧食、種子、農具等物資可以輕鬆地轉化成財稅的進賬,甚至於有些操作只需在常平倉的籍冊增減兩筆,陳糧出庫,新糧入庫,動動刀筆即可。
如此種種手段,一齊施出,河清縣的稅收較從前,當然蹭蹭上漲,化為陳若愚在稅改業務上的卓越政績.
當了解這些真實情況後,劉暘能忍住怒氣不罵娘,就已經是他涵養高了。
憤慨之餘,也有一種無奈感,他自覺在稅改過程中還算關注,也往往關注一些細節問題,朝廷也是謹慎行事,並在過去的多年中不斷調整完善。
然而,就是這樣,還能出現河清縣這種情況,此地離洛陽,可就一河之隔啊!
河清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地方又會是怎樣的狀況,天下聰明的官僚,不只陳若愚這一個吧,他們手段,恐怕還有更多讓人意想不到的吧!難怪各地怨言那麼大,騷亂那麼多!
改制,改了這麼多年,就改出這麼個結果,對於劉暘來說,可實在太糟心了。
更糟心的還在後頭,當陳若愚被帶到御前,還不知悔改,還想再掙扎一二,虛言狡辯。
劉暘以河清縣稅改實況問陳若愚,他雖然有些慌張,但很快就調整過來,很誠懇地表示自己是完全按照朝廷指示在做,縱然有些疏漏,那也是對新政理解不到位造成的偏差與失誤,對此他也認錯。
劉暘提起河清縣內高利私貸成風,貧民飽受壓榨的情況,陳若愚更是一臉無辜,很是納罕地表示,朝廷並不禁止私貸,貧民借債買地也是很尋常的事,鄉紳們願意把土地拿出來,總不能白給吧。
甚至於,對於那些過高利息的債務,他還進行過取締,對惡紳進行處罰,有力地保護小民利益。尤其是那些把土地交易稅全部轉嫁給農民一方的地主,更是依稅法嚴厲處置,他可都是依法照章辦事,這些情況都是有據可查。
另一方面,在大量土地交易的過程中,縣衙又從中收取了一筆不菲的交易稅,充實財政,這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當然,他非完人,治政經驗不足,有些貽誤,對小民生計認識不清,對一些民情有失察之過,陳若愚也是認的
一番應對下來,劉暘被氣得差點直接下令把陳若愚砍了。這種機巧、詭辯,陳若愚講得頭頭是道,然而細思極恐,同時,從這知縣這裡,劉暘也瞭解河清縣的狀況為何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了。
陳若愚絕不是個庸才,衝他乾的事就知道,甚至還能稱之為幹才,腦子太靈活了,不斷地擦邊,不斷地出成績。只不過,身為父母官,屁股從來沒有坐到小民一邊,而是積極往那些孝(鄉)子(紳)賢(地)孫(主)靠攏罷了。
若天下官僚都似這般,那不只是小民的苦難,也是大漢帝國的悲哀。而問題恰恰是,劉暘根本不知各地的情況,究竟發展到什麼程度了,與河清縣相比,是否還有過之。
別的不提,至少河清縣這邊,治安還算穩定,陳若愚局面控制得不錯。而出現騷亂、民亂乃至判斷的地方呢?
當然,不管陳若愚如何狡辯,一個欺君的嫌疑是逃脫不掉的。不過,經他那番說辭,劉暘一時還真收起了殺此人的心。
當夜,在縣城賓館,劉暘又與徐士廉進行了一番暢談,他很是悵惘地表示,稅改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已經到一個極其艱難的地步了。
但是,透過這些問題,他也發現了,這種種問題,很多其實可以避免。他能想到的,就是透過更全面、更頻繁、更下沉的監督,不說杜絕,至少改善地方上的亂象。
劉暘很動情地說,大漢的百姓,值得朝廷更多的體恤與保護
實事求是地說,根本問題不解決,能夠做的依舊只是改良,解決一些表面的東西。
然而,若是讓小農小民都翻身做主了,這大漢帝國、劉家天下還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