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祁大驚,他沒料到兮子竟然會和想和自己一道血祭,想要抽回匕首,又怕劃傷了兮子的手,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做些什麼。
兩人正爭執著,兮子眼角餘光瞥過兇獸,驚出一身冷汗。只見那兇獸已然不是伏在地上發抖,而是下巴枕在兩隻前爪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兩人,碩大的眼睛裡露出戲謔的神色,竟似是饒有興致地在看兩人這出活劇。
仲祁是轉過頭在看著兮子,看不到腦後的兇獸,卻能看到兮子的眼神望向自己後面露出了驚恐的神情。仲祁急速轉過頭去,還沒看清,只覺得眼前一股勁風,手中一股大力傳來,再也把持不住,匕首脫手而出,打著旋飛到帳幔之外去了。
仲祁回過神來,眼前是一個比他匕首還大的爪鉤。兇獸似乎是炫耀般的在他面前晃了晃自己粗大的爪子,四個爪刃在周圍火光對映下發出寒光。
仲祁一動不敢動,死死盯住眼前鋒利的爪刃,手中暗釦兩張符咒,只待這兇獸發動攻擊,便要張開禁制擋上一擋。
卻見兇獸身子往低一伏,竟然在背後張開一對寬大的肉翅,接著一躥而起,張開翅膀飛上天去。
兇獸在天上飛翔,雙翅撲扇,生出一陣狂風,飛沙走石,吹得人睜不開眼。仲祁張開禁制,護住自己和兮子。禁制在狂風中發出淡藍色的光芒,仲祁躲在禁制後面終於可以睜開眼睛看清周遭的局面。
只見那兇獸飛在天上,每扇一下翅膀便有一陣狂風發出,整個帳幔被狂風吹得七零八落。竹子上燃著的金烏之火早已被吹熄,原本排列整齊的竹竿被吹得東倒西歪。燒了一半的紅綢被狂風撕成了無數碎片,飛舞在空中仿若一隻只紅色的蝴蝶。仲祁待要再看,他張開的兩道禁制已然抵受不住狂風的侵襲,閃過兩道光芒之後便消散了。
仲祁不敢相信,他準備了一年,佈置了十幾天的紫微赤炎陣,就這麼破了。
兇獸落下地來,收起雙翅,繞著兩人轉了幾圈,昂然而立,向下斜睨著兩人,似乎是在嘲笑眼前渺小人類的不自量力。
“這,這不對啊……”仲祁喃喃道:“它怎麼會不怕紅色和爆竹呢?按照典籍記載……”
“笨蛋!”兮子又急又氣,“熒孛又不是年獸,誰告訴你用對付年獸的手段可以制住它的?而且……”兮子仰頭看著面前的兇獸:“你難道還沒看出來嗎?從一開始,它就在戲耍我們啊!”
“我失敗了!”仲祁把兮子護在身後:“我來拖住它,你快逃!”
仲祁取出一張符咒,竟然不是尋常用的符文,而是巫人才會用的綠蘿,以指做筆,在綠蘿上飛快地畫了一個符紋,擲向地面。那綠蘿甫一沾地,便沒入其中。
兮子只聽腳下一陣隆隆作響,須臾之間無數巨大的樹木根莖衝破地上的青石,將眼前的兇獸縛住。竟然是當初巫繼用來制服諸懷的地縛之術!
“你快走!”仲祁以手支地,用自己的精神力加強對法術的控制。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巨響,無數斷裂的樹木根莖漫天飛舞,兇獸抖了抖身子,甩掉身上的木屑殘枝,仰起頭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露出了兩隻長長的獠牙。
“完了!”仲祁一屁股坐倒在地,頹然道:“這下逃不了了。”
“還沒完吶!”兮子解下身上縛著的夔鼓,扔到仲祁懷裡: “別忘了我們是幹什麼的!”
看到懷裡的夔鼓,仲祁眼睛一亮。對啊,我們是天子的巫祭,這裡正是我們的祭所。
仲祁翻身而起,將夔鼓系在身上。兮子緩緩取下面具,拔出頭上的玉笄,一頭長髮披散下來。二人相對而立,習練了十幾年的祭舞,曾經無數次想象過的場景,沒想到是在這樣一個緊迫的情境下開始了。
“咚~”仲祁敲響了第一個鼓點,二人向天與地大禮參拜。
“咚~”第二個鼓點響起,二人膜拜周遭的山川與神靈。
“咚~”第三個鼓點,二人向對方雙雙行禮。
“咚~”第四個鼓點,仲祁擺開了祭舞的起勢,兮子手從臉上抹過,面容變成了另一張臉,稜角分明,目含威嚴——仲祁認得這是兮子的父親沁伯的臉。整個祭舞,沁國巫祭會在陶國巫祭的鼓聲中,每八個鼓點更換一張面容,當二十八副面容更換完畢,就是整個封祭之舞的終結,兇獸熒孛會被封石重新封印。
“咚~咚~咚~咚~”二人在鼓聲中跳起了祭祀的舞蹈。過去的十幾年,無數次枯燥的習練,就是為了此時的展現。仲祁初時還在擔心,從來沒有合練過的兩人是否能步伐一致,可是仲祁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兩個人就好像已經在一起習練過千百次般,每一次舉手投足,無不配合得恰到好處。以往自己單獨習練時,覺得彆扭的部分,此時在對方的配合下,竟然變得十分自然。兮子的手伸過來,仲祁就已經知道自己的手在哪裡等待;仲祁的腳踏出去,兮子的腿就已經和他一起完成了一個飛旋。
兩個人像一對飛舞的蝴蝶,圍繞著彼此聚攏,成形,捻轉,迴繞,時而返回,暫歇,再聯結。周圍的丹林彷彿也被他們帶動,隨著鼓點一起起舞。
漸漸地,仲祁眼中再也看不到別的景物,耳中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他甚至都感受不到自己。他眼中所見只有對面的舞伴,耳中所聽只有鼓聲的韻律,全身心的感受都只有在跳動的這支舞蹈。他的精氣神已經全然融入了舞蹈當中,物我兩忘。
兩人時而盤桓旋轉,時而耳鬢廝磨。仲祁的眼中,是兮子一張一張變幻的面孔。那些臉有他認識的——有沁伯,有沁國夫人,有桔蘇,有鴉漓……也有他不認識的,在他面前一一閃過。
隨著舞蹈漸漸進入尾聲,兮子手在臉前一晃,化出了最後一張面孔,這張面孔有著一幅寬大的額頭,一雙不大的眼睛,不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有著想要努力裝出少年老成樣子裡透出的青澀,有著看似彬彬有禮後面藏著的笨拙——這是仲祁的臉。
仲祁呆住了,看著對面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他不知道自己的臉什麼時候被兮子學了去,而且竟然還如此相像,不止眉目面容,就連表情神態都惟妙惟肖——兮子她……是認真的看過我的啊!
“咚!”隨著最後一聲鼓點的落下,整個封祭之舞結束。二人收住身形,相對而立。兮子恢復了自己本來的面容,清麗的臉頰上浮起兩朵紅暈,額頭上佈滿了細小的汗珠,胸膛隨著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
這是仲祁平生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兮子的臉,以往這張面孔都是出現在自己的夢魘中,以一個可怕的樣子,伴隨著自己之前的人生。現在這張臉近在眼前,明明這只是第二次見到,卻像是自己一直期盼的,在那無數次夢魘中,在驚慌恐懼後面,隱隱含著的希望和美好。仲祁心中歡喜,又透著一股不安,他怕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就此幻滅消散……他又有一些急切,他想牢牢抓住眼前的美好,用盡自己全部的氣力守護,不讓她溜走。
這是兮子平生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仲祁的臉,儘管之前已經無數次偷偷地觀察,觀察他的容貌,揣摩他的神情,留意他的舉止。幼年的那次遭遇,他看著自己時那被嚇壞了的面容,一直以來都沉甸甸的壓在兮子的心頭。她想擺脫,可揮之不去,她開始討厭這個面容,討厭這個人,更可怕的是,她發現她其實是在討厭自己。可是隨著之後對他的觀察,這份厭惡莫名其妙的溜走了,被另一種矛盾的不安代替——想要看他,可是自己又討厭想要看他,這真是不可理喻!隨著舞蹈的終結,這種不安也消失了。兮子心中歡喜,她不討厭他了,也不討厭自己了,之前的歉疚、惶惑和憤怒統統都沒有了,她只覺得心中歡喜。
二人四目相對,此時無言。
身邊一聲咆哮,二人轉頭看去,只見那兇獸安然無恙,緩步向二人走來。
“還是……不行嗎?”仲祁又看向兮子,眼裡充滿歉意。
“那就……這樣吧。——沒什麼遺憾的了。”兮子微笑說,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