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淺眉頭緊鎖,手中緊緊攥著懷中半透明的引魂燈,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被燈中的燭火映得通紅。燈芯裡,林河的殘魂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忽明忽暗,散發著微弱的光芒,牽引著她一步步踏入這愈發濃烈的霧瘴之中。每走一步,蘇淺淺都能感受到四周的空氣愈發凝重,彷彿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著她。
晨露在桃葉上悄然凝成血珠,隨著她的步伐,一顆顆簌簌滾落,在地面上濺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突然,霧中傳來一陣細碎的金石之音,彷彿千座鐘磬同時被敲碎,聲音尖銳而刺耳,打破了原本的死寂。蘇淺淺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過層層霧氣,只見千面古碑如雨後春筍般從地底破土而出。
這些碑石散發著珍珠母貝般的虹彩光芒,表面流動的水紋如同靈動的溪流,竟映出無數個截然不同的七貓鎮。在其中一個畫面裡,鎮子被粗壯的青銅古樹盤根錯節地纏繞,那些古樹的枝幹如同巨大的蟒蛇,肆意扭曲著。修士們駕馭著紙鳶,在空中與鶴妖展開激烈的纏鬥。紙鳶在風中呼嘯,發出“呼呼”的聲響,鶴妖則尖嘯連連,聲音劃破長空。羽毛與符咒碎片如同雪花般紛揚飄落,彷彿一場血色的盛宴。在另一個畫面中,鎮子中央的驚蟄碑化作擎天玉柱,直插雲霄,碑文上的硃砂如同活靈活現的靈蛇,在夜空劃出詭異的光痕,光芒閃爍不定,讓人不寒而慄。
蘇淺淺肩頭的橘貓原本慵懶地眯著眼睛,此刻卻突然炸毛,全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如同一隻刺蝟。它弓起的脊背幾乎碰到了蘇淺淺的下巴,嘴裡發出嘶嘶的叫聲,敏捷地躍上最近的碑頂。橘貓的金瞳在霧中如兩簇鬼火,閃爍著警惕的光芒:“蜃墟現世,因果纏成了死結。”林河的虛影在碑前緩緩顯現,他的身影蒼白而透明,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散。當他蒼白的手指撫過水紋時,星屑如雪花般簌簌飄落,每一顆星屑都散發著微弱的光芒,在霧中短暫停留後便消失不見。“當年我用歸墟水澆灌桃種……竟真養出了這吞噬記憶的怪物……”林河的聲音虛無縹緲,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話音還未落下,最近的碑面突然炸開一圈圈漣漪,如同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巨石。緊接著,一隻白骨嶙峋的手臂穿透水紋,手臂上的骨骼清晰可見,乾枯的面板緊緊貼在骨頭上,指甲又長又尖。這隻手臂如同一道閃電,死死扣住了燼兒的腳踝。
燼兒的驚叫聲瞬間撕裂了霧幕,聲音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蘇淺淺反應極快,眼神一凜,毫不猶豫地反手擲出黑玉刀。刀身裹挾著熊熊燃燒的魂火,如同一顆流星般斬向骨手。火星四濺中,骨手在強大的力量下化作齏粉,消散在霧氣之中。可就在這時,眾人腳下的土地卻突然塌陷,一股強大的吸力將他們迅速吸入黑暗之中。
墜落的瞬間,蘇淺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保護燼兒。她迅速將燼兒護入懷中,緊緊地抱住他。只覺耳畔風聲驟起,呼呼作響,夾雜著無數細碎的嗚咽聲,彷彿有無數冤魂在黑暗中哭泣。
再次睜眼時,他們置身於一個顛倒的蒼穹之下。倒扣的琉璃海泛著幽藍的光澤,宛如一塊巨大的藍色寶石。十萬玉棺如水母般懸浮在半空,棺蓋上的鎏金紋路在海水中明明滅滅,閃爍著神秘的光芒。腳下的街巷與七貓鎮別無二致,但卻處處透著森然的氣息。王大壯的丹房簷角掛著人皮燈籠,蠟黃的面板被燭火映出細密的血管,彷彿隨時都會滲出鮮血。趙四的算盤珠子竟是嬰孩頭骨,每顆都嵌著黑漆漆的眼珠,當算盤被撥動時,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墨九的斷劍插在無字碑上,碑底滲出的墨汁匯聚成潭,散發出腐屍般的惡臭,讓人忍不住作嘔。
“三百年了,師姐還是這般火急火燎。”清泠的女聲從墨汁潭中緩緩升起。水面裂開蛛網狀的紋路,身著鮫綃的女子踏波而來。她半張臉覆著白骨面具,面具上刻著詭異的符文,另一半臉在霧氣中若隱若現,給人一種神秘而恐怖的感覺。女子指尖蘸墨凌空作畫,墨跡在半空凝結成與蘇淺淺一模一樣的紙偶,紙偶的眼睛空洞無神,彷彿沒有靈魂。“當年你把我封入歸墟門時,可曾想過今日會被自己養的蜃氣反噬?”
林河的虛影突然劇烈搖晃,透明的身軀泛起血色漣漪,彷彿遭受了巨大的衝擊。無數記憶碎片如利刃般刺入他的神魂。三百年前的雨夜,電閃雷鳴,少女蘇淺淺將驚蟄碑刺入師妹阿顏眉心,碑文卻不是鎮邪咒,而是《飼靈契》的詭譎符文。阿顏的慘叫聲混著驚雷,在虛空中迴盪,久久不散。
阿顏抬手揭下面具,露出被蜃氣腐蝕的半張臉。腐肉間蠕動著細小的墨色蟲豸,它們在阿顏的臉上爬來爬去,讓人看了頭皮發麻。她舉起骨筆,筆尖滴著墨汁,點向蘇淺淺眉心,墨汁立刻順著面板鑽入血管。“你以為飼靈契飼的是旁人?看看這些傀儡!”隨著她的話音落下,街邊紙人同時暴起,彩皮剝落處露出森然白骨。
燼兒瞳孔驟縮,饕餮紋如蛛網般蔓延至脖頸,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兇狠。他每踏一步,腳下的白骨便化作桃木,新芽在骨縫中瘋狂生長,彷彿在訴說著生命的頑強。“孃親!這些骨頭……有爹爹的味道!”
蘇淺淺揮刀劈開撲來的紙偶,黑玉刀過處,紙屑如蝴蝶紛飛。然而在漫天碎紙中,她看到了駭人的真相——每具白骨的胸骨上都刻著“林河”二字,筆畫裡凝結著乾涸的金血,彷彿在訴說著一段悲慘的故事。最中央的玉棺中,躺著與她容貌分毫不差的女屍,屍體懷中緊抱著的,正是林河碎裂成九塊的命牌。
阿顏突然尖嘯,骨筆在掌心炸裂,墨汁騰空凝成歸墟海的幻象。蘇淺淺在墨色漩渦中看見海底沉眠的十萬青銅匣,匣蓋上的符咒正是林河的筆跡。當她用神識探入最近的銅匣,一段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三百年前的雨夜,林河跪在蜃墟入口,雨水打溼了他的頭髮和衣服。他的臉上滿是堅定,金血混著歸墟水在青石上刻下婚書:“以三千蜃景為聘,換淺淺百世無憂。”每寫一筆,他的指尖便崩裂出細碎的星屑,光芒在夜空中閃爍。
“他用魂火餵養蜃墟,將你的業障全部轉移到自己身上……”阿顏的笑聲混著墨汁滴落的聲響,“你以為的輪迴情劫,不過是他用命為你織就的美夢!”話音未落,燼兒突然跪倒在地,嘔出的金血在石板上綻開紅蓮,花瓣鮮豔欲滴,如同鮮血染成。孩童顫抖著抓住蘇淺淺的衣角:“孃親……那些玉棺在吃爹爹的魂!”
蜃墟的天穹突然發出琉璃碎裂的聲響,倒扣的海水如天河決堤般傾瀉而下。蘇淺淺抱起燼兒衝向中央玉棺,棺蓋上的血字在水流中若隱若現:“蜃氣噬魂時,以桃火焚我心。”她將黑玉刀刺入女屍心臟的剎那,十萬玉棺同時開啟,每個棺中都走出一個林河,他們的身體如霧氣般虛幻,卻齊聲喚著“淺淺”,聲音在虛空中迴盪,充滿了眷戀和不捨。
阿顏的尖叫在轟鳴中化作嬰孩啼哭,整個蜃墟開始坍縮。蘇淺淺在風暴中心終於看清——這片吞噬記憶的秘境,竟是林河當年為她擋下天罰時,用心頭血與魂火鑄就的牢籠。而那聲初啼,是他魂飛魄散前最後一次為她奏響的安魂曲,帶著無盡的溫柔和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