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不幹什麼。”
他問:“你出去嗎?”
她答:“看情況吧。”
韓丁點點頭,走了。
他其實沒有走,他出門以後用手機給單位打了個電話,請了半天的事假。然後過了街,坐在街對面那家永和豆漿店裡,要了一碗麵條,然後目光透過豆漿店的大玻璃窗,投向他家那片樓區的路口。過了十分鐘,頂多就過了十分鐘,他就看到了羅晶晶。
羅晶晶行色匆匆地走出路口,快步向地鐵站方向走去。韓丁扔下那碗只象徵性地動了一下筷子的麵條,起座離店,尾隨了上去。
正是上班時間,馬路上,地鐵裡,行人如潮。這大大掩護了韓丁的跟蹤。他低眉縮肩,坐地鐵環線一路向東跟到國貿站。在國貿站上下車的人太多了,他下了車被站臺上的人前後一擁,目光瞬間失去方向,鑽出人群時羅晶晶早從視線中走脫。他在樓梯上奔跑著衝上地面,才僥倖地看到羅晶晶在陽光反照下輪廓模糊的背影。他遠遠地跟著她,進了國貿商場,剛剛開門的商場裡顧客不多,四通八達的人行通道顯得空空蕩蕩。韓丁為避免暴露,不敢跟得太近。他的步伐忽快忽慢,時進時頓,瞄著前方急急行走的羅晶晶一直往裡去。終於,他看到羅晶晶走進了一家咖啡座。韓丁放慢腳步,一步一步走近那間咖啡座,透過咖啡座的玻璃窗,他終於看見了他預料到的,也是他所能預料到的最壞的結果——羅晶晶背對門口,坐在一張角落裡的小桌前,在她的對面,已經坐了一個男的。一點沒錯,正是韓丁在崇文門路口的夕陽下看到的那個年輕人。
韓丁那一刻忽然心頭疼痛,說不清是傷心還是憤怒。他不想再看下去,不想知道他們接下來還要幹什麼。他轉回身,快步離開了這間咖啡座,他漫無方向地奪路而走,頭腦裡混亂的意識僅夠維持著自己混亂的腳步。
突然,他的腳步猛然剎住了,他驚異地看到眼前那家中式傢俱店的櫥窗裡,幻象般地坐著少女打扮的羅晶晶,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個假人,是個逼真的木頭模特。它穿著韓丁第一次在這裡見到羅晶晶時那身上紅下黑的真絲裙褂,手中半透的團扇在黑紅之間潔淨不染。羅晶晶在韓丁的心目中一直就像這隻白色的團扇,是個安詳單純、從未汙染的女兒物。半年來他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童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家中有個乾淨的女孩在靜靜地等他。家是什麼?家對男人來說,就是每天下班之後有個女人在倚門等你。他本以為這樣天真無邪的生活會持久下去,轉眼竟發現這個女孩其實不僅僅屬於自己,不永遠屬於自己,這時候他才刻骨銘心地意識到,他愛死她了!
他凝視著櫥窗裡的那個假人,羅晶晶原本清晰的形象在他腦子裡剎那間模糊起來,他一下竟分不清哪一個羅晶晶才是真的。他想象不出能鬼鬼祟祟地跑出來和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幽會的羅晶晶,在與他半年的廝守中怎麼會表現得那麼單純、柔情,如同孩子般的天真。
他想回家,坐了來時的地鐵往回走。車到崇文門時他沒有下來,那是他和羅晶晶兩個人的家,這個家在他此時的心目中,已經殘破冰冷。車繼續往前開,到了復興門他下來了,他只請了半天假,他想既然生活和愛情是如此變幻莫測,正應了以前在同學中那句耳熟能詳的老話:“對男人來說,事業永遠是第一位的。”
他來到所裡上班時老林也才來不久,見他的臉色不好便疑惑地問他:“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韓丁說沒有,就是缺覺。老林聯想到韓丁昨天的情緒,便用長輩的口氣關切地詢問:“和羅晶晶的事,解決了?”韓丁果斷地點頭:“解決了,只要她沒表示離開我,她愛和誰來往和誰來往,我也管不著。我原來總覺得找個女孩起碼她得純,得專心一意地守著我,現在想想,這年月這種女孩哪兒找去。男女都一樣,男人做不到的事,就彆強迫女人能做到。”老林笑了,說:“沒錯,好多女的比男的還花呢,至少比男的更能撒謊,女人編起謊話來,那叫一個圓……”
韓丁愣了半天,不知是頓悟還是解嘲,突然自信了許多:“她既然想騙我,想瞞著我,怕我知道,就說明她還愛我,還在乎我……”
老林擊掌附和:“沒錯,就是這個道理!”
韓丁轉頭看窗外,低聲自語:“那就行了。”
老林的臉色也不好,但他剛離婚,生活上很自由,所以,他的憔悴絕非為“伊人”。雖說老林還在找“傍家兒”,但他這個歲數的“過來人”,對女人已有平常心,好則聚不好則散,愛情上不說了無牽掛,至少不會死去活來。老林臉上的蒼白,全是縱酒無度。他昨天晚上陪一個客戶一直喝到夜裡三點,要不是今天有事必須到所裡來,他大概能睡到後天去。
其實,老林和韓丁在辦公室談女人的時候,他今天約好要來的兩位訪客已經等在隔壁的會議室了。老林過去和他們談了大約半小時,送客回來後韓丁才知道這兩位客人與他也有關。那兩人是平嶺市公安局的,來北京找他們瞭解一下羅保春與製藥廠擴建工程的部分紹興籍工人因為四萍之死而引發的那場糾紛。
因為涉及羅保春,所以,韓丁關心地問:“他們說了些什麼?”
老林說:“就是問問情況,沒說什麼。殺四萍的人已經查出是誰了,你知道是誰嗎?就是他們紹興民工一夥的。”
韓丁拍案驚奇,說:“前兩天我在網上還看了一個調查,兇殺案當中,有一半以上是親屬、同鄉、熟人、朋友之間的恩怨所致,你說這世道怎麼會這樣?”
老林笑笑,說:“你知道為什麼嗎?”
韓丁說:“為什麼?”
老林收了笑:“國外犯罪學專家做過類似的調查統計,得出一個結論,兇殺犯罪最常見的動機有兩個,佔了兇殺動機的百分之九十,而這兩個動機說白了就是兩個字,這兩個字大都是在熟人之間產生的,所以你說的現象不奇怪。”
韓丁問:“哪兩個字?”
老林正在點菸,沒有馬上回答韓丁。這個無意的停頓卻給了韓丁一絲刻意的深奧,他靜靜地看著老林點上煙,噴了一口,然後慢悠悠地說:
“第一個,就是一個情字。”
韓丁因為與羅晶晶之間的齟齬,聞此言不覺悚然一驚,面板上都驚出了一片麻酥酥的感覺。他沉默了片刻,才問:
“第二個字呢?”
“錢!”
老林乾脆果斷地說了這一句,別囉唆。
這一天從這一刻開始,韓丁心情變得更加敗壞,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從何而來的,對未來有種恐懼感。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沒有習慣地給家裡打電話,他有點害怕聽到家裡電話無人應答的嘟嘟聲,那嘟嘟聲會加劇他的恐懼感。他也沒有給羅晶晶的手機打電話,他不想逼她再編造出什麼笨拙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