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
——《滄海行》系列•番外篇
文/ 賴爾
一
所有懲惡揚善的美好故事,總是有一個充滿善意的開頭。想那許仙如果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窮酸書生而是山野樵夫,十有八九就把白娘娘燉成了蛇羹。趙大缺不是窮酸書生,也不是山野樵夫。打獵為生的他,是個實實在在的實用主義者。所以人生的五十多年來,在趙大缺手下喪命的鳥獸魚蟲,沒有千兒也有八百。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跟一名獵戶大談“一命千金”或者“勝造七級浮屠”的道理,其無恥程度就等同於站在此人面前大聲招呼:“喂!這位獵戶,你去跳河自殺吧!”——不用等老爺子拿拳頭砸你,你自個兒就能深刻地感覺到“不厚道”這三個字怎生書寫了罷?
不過獵戶畢竟是獵戶,終究不是屠夫或是儈子手。趙大缺趙老爺子還是相當明白“不能殺雞取卵、涸澤而漁”的道理,一般情況下逮著小兔子小鹿什麼的,老爺子二話不說就給放咯——然而,今兒個卻是例外。
樸質的哲學原理雖然是至理名言,但無論至理還是哲理都不能當飯吃。在這大雪封山的臘月天,當趙老爺子眯瞪起眼睛確認地上躺的不是雪糰子而是一隻小白鳥的時候,老爺子把嘴一咧露出一口的大黃牙,一巴掌拍了大腿:
晚飯有著落了!
當下不曾多想,趙老爺子“蹭蹭蹭”地奔到雪地裡,拎著小白鳥的脖子把它提了起來——這傢伙看來凍得不輕,只輕輕撲騰了一下翅膀就再不動彈了,連叫都不叫一聲,只用那雙黑褐色的眼珠子盯著老頭。
老頭咧出牙根,衝小白鳥笑得異常親切,還相當好心地拎著鳥脖子抖了抖,把蓋在羽毛上的雪都給抖落了個乾淨——
很好!少說也有一斤半!
掂量出了分量,趙老頭那叫一個喜上眉梢,眉頭的褶子印都笑得一層一層整就是“峰巒疊嶂”!正當老頭樂滋滋地拎著鳥脖子往山下走的時候,又開始下雪了。
漫天的雪羽緩緩飄落,天與地之間拉開一道灰白色的幕簾。如果是文人墨客,八成會吟出句“萬徑人蹤滅、獨釣寒江雪”的詩句來。普通老百姓縱使覺悟沒那麼高,意境沒那麼遠,也會搓著手呵口氣說句“鵝毛大雪”。
然而,在趙老爺子的眼中,這白花花滿天飄的冰晶子,已然成了甜蜜蜜的白糖或是帶味兒的細鹽——換而言之,老頭子已經在“鹽水鴨”和“桂花糖鴨”兩個方案之中猶豫多時了,雖然顯而易見這白鳥不是鴨子種的。
雪慢慢湮沒了山路,下山的道被蓋了個厚實,四面八方都是白,天陰沉沉的沒個日頭,這下子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老爺子原打算下山回家燒上一大壺的開水燙鳥毛,可到了這當口卻望著天大地大犯了難。認不清道兒,又冷得個要命,餓得個半死,老頭兒沒辦法,隨便拾了幾根樹枝,然後一屁股坐雪地上,從懷裡掏出火石,就要開始點火——
嘖!鹽水鴨吃不成,烤鴨總行吧!
這麼一想,老頭子哈喇子直流,越發帶勁地磨蹭著火石——火星子是蹦出來了,可這柴早就被雪潤溼了,哪裡燒得起來?!在嘗試了不下十次之後,老爺子憤憤地一撇嘴,“呸”了一聲出來。
眼看烤鴨也沒的吃了,再怎麼也不能茹毛飲血——吃生肉倒沒啥關係,可這鳥毛鳥皮的不烤烤,那還不得吃壞了肚子?!雖然趙大缺向來認為“不乾不淨、吃了沒病”,但面對這柔呼呼的絨毛,他還是沒膽子下那個嘴。
小白鳥給他捏在手心裡,烤又烤不著,老頭子只能看著乾著急。鬱悶了半晌罵了一句“賊老天”,終於無可奈何地放了它一條生路——
隨手將白鳥拋到一邊的雪地上,就見它動也動彈不得,白色的翅膀漸漸給雪覆住了,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快望不見。老頭子正好也冷得個要命,突然腦袋瓜子裡靈光一閃——
嘿!這不是現成的羽絨被麼!
這麼一思忖,趙大缺立馬又把小白鳥給拎了回來。剛想往懷裡揣了給自個兒取暖,一看這鳥竟然還沒斷氣,黑褐色的眼睛還曉得望人,老爺子重重地“哼”了一聲:
“死鳥!給我聽好了!你要敢啄我,我擰斷你的脖子!”
黑亮的眼還是望著他,老頭子“嘖嘖”了兩聲,把小白鳥往棉衣裡一揣——果然,這羽絨的保溫工夫真不是蓋的!立馬覺得暖和多了。
雪地裡,老爺子就這麼在地上乾坐著。雪很快蓋上他的本就半白的頭髮,漸漸染成了滿頭的銀絲。呼嘯的北風,刮在面上生疼,像是給刀子剮了。老爺子凍得手腳都僵,可懷裡那一塊卻還是暖的。
冰天雪地裡,除了北風聲就是簌簌的落雪聲,緊貼著懷裡的那一塊兒,卻還能聽到微弱的心跳。漸漸的,那鳥就有了動靜,翅膀動了動,許是緩過勁來了。
一念之仁,救下的卻是兩條命。
當雪停了之後,老頭兒揉揉凍僵的手,動作都不怎麼利索了。還沒等他動手,懷裡那隻小白鳥,倒是自個兒探頭探腦地從棉衣裡探出頭來,跳到老爺子的手上,蹲下。
暖和和的羽毛,不多時便熨熱了老頭子的手。老爺子咧開黃牙:“個蠢鳥還有點用處!來,給我暖暖耳朵,都快凍掉了!”
小白鳥好像當真聽懂了他的話似的,黑亮的眼閃了閃,繼而跳到了老頭子的肩膀上,用脖子和翅膀蹭著老頭的耳朵。
“嘖嘖!”老頭子直咂嘴,“這毛暖的,做被子肯定軟和!”
小白鳥嚇得不敢動彈了,曲著脖子僵硬在老爺子的肩頭。
趙大缺一把拎著鳥脖子,把小白鳥提溜到自己面前:“蠢鳥!這次老子我心情好,你滾吧!下次瞅見你,非給你做成糖醋小鳥!”
說著就把小白鳥往邊上一拋。小白鳥扇扇翅膀,繞著老爺子飛了兩圈,終是向東飛了去,再也望不見了。
老爺子裹好棉衣,踩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一邊走一邊哼起了小曲:“老子趙大缺,缺,是缺條羽絨被的‘缺’……”
二
這年的冬天似是特別得長。三天兩頭就是大雪封山,老爺子沒法兒上山打獵,只能幹啃著秋天做的醃肉。
醃肉很鹹很夠味兒,但一連吃了七天,吃得老爺子滿口的鹹味兒,時不時要喝水。其他的吃食到嘴裡都沒了半點味兒,正當老爺子罵罵咧咧地吼著“嘴裡淡出個鳥兒來!”的時候,柴門被敲響了。
輕輕地,先叩了兩下,再叩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