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印象的指引,我依次踏入這些壁畫中,瞭解了我曾是一個或者說應該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來到最後一塊壁畫前時,我已經瀕臨崩潰了。原來這就是廉頗讓我看得答案,原來這才是自欺欺人的含義。
“我與林婕,談過戀愛?”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實來說卻是如此,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記憶,既然以我最無法接受的圖景呈現出來,那一定就是真實。人們常說十六歲為花季,正是少年情竇初開的時候。最美好麼?我遺漏了太多的東西,故而十七歲的雨季到來時,我的花朵已經殘破不堪,缺少的花瓣就是我狠心撕下的記憶。
從這兒往前的三塊畫壁,大致講了一個語思不堪其擾,把那些詞那些文章都拿給林婕看,將她介紹給我,而後不知怎麼就促成所謂一段“姻緣”。那時的少年們對這類事是極為認真的,雖大多不懂何為真正的愛情——如我郭遷至今都不明白——總也在學生的圈子裡,有了所謂的名分。可是我表現得並不好,對姑娘總是一種不太感冒的態度,只當是朋友乃至很一般的朋友對待。你敢相信,我與她在一起,八成是為了能接近語思麼?確是這樣的,因為這層間接的關係,我能同她走得更近,站在一起時也不再有那種刻意營造的生疏。語思畏我而無法,也許推出林婕,只是一個護身符或者擋箭牌;她沒有料到,我郭遷是如此的下作,竟利用林婕以之為道具!也難怪趙煜對我的態度是如此的不屑:
爛人與爛事。
我佔全了。
林天首次出現的夜晚,林婕攔住我,如墜夢海唱完我所有的詞,她告訴我她的心意,甚至提醒我,這些都是語思拿給她看的,同樣表述了語思的心意。那時候,我已經是林婕名正言順的男朋友了?現在的我,無法接受自己做過這樣的事,但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是我做的出來的。
自欺欺人,我太熟悉。掩耳盜鈴,我無所不用其極。
或許從一開始,我便是個蠅營狗苟的小人,以力量與才情傾軋旁人,顯示自己的價值,牟取私利,還總把關二爺拿出來標榜自己?我配麼?郭遷你自己說說,你配麼?忠孝仁義,首當其衝的就是忠字,連一個女人都無法忠誠,你講什麼大義!狗屁!
“罵自己是無用的。許多人都會在犯下過錯後痛罵自己,數落自己不能稱之為人的行為。”帝王影笑,指著最後一面通體漆黑如潑墨於上的牆壁道,“罵自己,正因為過去已經無法彌補,知道罵也無用,罵一罵反倒安心。”
“語思,我能把你當成真正的語思說幾句話麼?”我的心快炸了,彷彿才從那二丈多高的火爐裡捧出來似的。
“可以,但多說無益。我只借用了狄語思的形態,本質上還是你自己。”她閉著眼睛搖頭,“把我當成語思,說說心裡的話,謝謝罪過麼?郭遷,你還是在自欺欺人。明知不是,又何必自作多情。你要是真的悔改了,就替她奪回大東,進京封賞時自可見到她,親口對她說。”
“對,對,對。”我連叫三聲,立刻竄到那面壁前,一頭撞在當中,破血的一瞬即化活了圖案,便允許我鑽入。完全踏進去之前,語思的幻影又開口:“這算是初步明白了吧。自己想一頭撞進去,就知道一定能成,沒有假惺惺地問我怎麼做。”
“不,我還是在自欺欺人。”我的整個身子都將進入那畫裡,“你說得還是我的想法。我自己又標榜自己沒有自欺欺人了,不正也是自欺欺人的表現麼。”
混沌過後,我就與大金鑾殿這邊斷了實在的聯絡,畫面由一片漆黑展開,必將以一片漆黑終結。我猜這邊可能正落著雨,淅淅瀝瀝的,我不是站在自家的窗臺,就是待在一中的教室。霸道如我,自然總坐後排靠窗的位置。
轟——
一道青光閃過,雷霆萬鈞,撕裂天空。教室裡自習的同學們發出陣陣的驚呼,驚恐地扭頭望向窗外的天空。那是北,我記得很清楚,在這兒可以望見自家的小區。
“郭遷,你也被嚇著了?”同桌張騰雲一向是個波瀾不驚的人,少白頭,鬢角斑白且夾有幾根特長的白髮,我們習慣叫他過兒。
“騰雲?”我猛地一哆嗦,回過神來,反倒嚇得這位老同桌不輕。他本來對這驚天的霹靂不感冒,卻為我的反常而驚心。總是一口一個楊小過的我竟一本正經地叫他騰雲。
“嚇傻了,遷哥?”騰雲低下頭繼續寫試卷。我顫抖地放下手中的中性筆,扶著桌子不停地抖。這次穿越與前面幾回都不同,我不再是旁觀者,而是回到了這一刻重新經歷這個故事。這一壁如潑墨,說明對這一段記憶我連一點兒的情節都想不起來。惶惑,我知道我馬上就得面對比前面更難面對的東西。
張騰雲的筆、尹逍遙的筆、李浩的筆······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曾經歐陽修寫過一句詩叫“無譁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當時考生們細支軟毛筆,該沒有如今合金筆尖的氣勢。殺聲一片,各人都在發狠地學習,我特麼的一天到晚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
我很快就融入了這種氛圍,忘記自己是來做什麼的,看看手中的卷子,還是物理模擬題。老郭,老郭是我的物理老師。
時間過得飛快,才解決了三道中檔的題目,即花去我一個小時的時間。教室裡的日光燈不錯,可還是耐不住這試卷上密匝匝的題目與繁複的影象。抽象的物理過程被我簡化了無數次,提煉成一個個精巧的模型,在草稿紙上推演了計算了許多回,並排寫著好幾相互矛盾的答案。這是常態,我很喜歡上學時候,解出一道難題的輕鬆與純粹的快樂。我會被它們一次次地打倒,但最終我可以透過自己的努力找出規律,從容地擊敗它們,按老郭的方法一殺就是一大片。縱這試題有一千萬般變化,也不能避開我們的題海戰術,心力交付出去,必能得到回報。
“遷哥,看後門。”
張騰雲拿筆捅了捅我,立即有一種默契上來,比窗外那雷霆更迅猛地擊中了我。我的脊樑,一節節地響。
後門一直是學校中最神奇的地方,在這裡你可以瞧見各種各樣的學生,已經處於不同地位的成人。班主任你可以熟視無睹,年紀領導與校長也少見多怪,同學們喜歡看得是男女同學談戀愛,小情人隅隅私語。不管到哪都是一樣。我由著張騰雲的提醒轉過身子,便見到我班的後門處探著一個纖細的影子。她早已不上學,頭髮披散著搭在肩上,抹了一點兒口紅,一點兒都不像我們這些中學生了。
“她怎麼突然來了,你不是說她轉學了嗎?”張騰雲面無表情地喝水。從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對我的感情生活不感冒,現在想想,可能是覺得我這人無賴而可恥。我的名聲,並不如我想象的那麼好,至少在最親近的人跟前我無處遁身,那點兒心機畢露無遺。林婕衝我揮了揮手,這指甲長得都透光了,我實在覺得不好看。
幾乎在全班同學的注目下,我五步停三地向林婕走過去。教師後方有一小塊空地,剛剛被值日生拖過,還帶著水漬。我踩過去,想多少也對她笑一笑,可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