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中摸索著,向前走了幾步,便覺得有熱氣撲面而來,烤的屋子裡很暖。上方七米左右的地方突然亮起一圈燈火。座裡盛著油,各有一捻小燈芯兒,本來光微弱,耐不住它數目多,將這個爐膛狀的巨大空間照亮了。我面前的那個冒著熱氣的物體,同樣為一個體型巨大的銅色的火爐。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大金鑾會是這樣的形態。
呼——
爐的對面響起風聲,這是爐膛開啟時,外面的氣流湧入的聲音。我聽到爐中之物劈里啪啦地響,彷彿裡面是因燒火而崩裂的大塊木柴。是誰在操作火爐呢?真的就是這方世界的最高統治者,我以三重鎖鎖住的人麼?
“我來了。”我說。
“你哪一日不來?”爐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這聲音被殿內的銅牆鐵壁傳遞迴蕩,顯得格外沉重。
“你不過在此二三年?”我笑了笑,捋著火爐的邊緣走,“這大殿我可建了十年呢。”
爐壁並沒有想象中的燙,只是比這烤化了的空氣要熱一點點罷了。
女人不緊不慢地繼續填著火,並不抬頭看我。她穿著一襲龍袍,頂著滿頭的珠玉。你注意,這可不是鈿頭銀篦擊節碎的藝妓的豔麗,而是雲鬢花顏金步搖的貴妃的極華。你不看她,你不知道什麼是姿容。而且她胸前繡的是一條五色天龍,五爪分別為青、黃、赤、白、黑,這五色更附身如長虹。楊玉環沒有的華貴,武則天沒有的霸氣,統統都在她這兒了。可是她一雙如素玉般的手,竟於此執火頭?風箱不停地顧,爐膛時時開啟,在她的腳邊是一個不深不淺的方盒,卻裝著無窮的劈好的木頭柴火——她不住地拾,不住地投著。
“別燒了。”我蹲在她身邊,一把抓住她的手碗,攥的極緊,“我今天,就放你出去,我今天就讓你走。”
該怎麼稱呼她呢?這裡的人知她為最高尊貴者,一般叫大金鑾殿主人;現世之人則以她體內有天生將王宮為由,稱她為天選帝子,也就是未來的武帝。我還能叫她狄語思麼?都已經發掘到這兒了,我還好意思叫她語思麼?
可是我還是叫了,我希望她能抬頭望著我,她能跟著我走。
“放開我。”語思被攥住的手腕劇烈地抖動。她十分掙扎,似乎有種力量在驅動著她這樣做,若是停止,就會為她帶來極大的痛苦。她轉過身子,用另一隻手一點一點掰開我緊握的手指。我漸漸抓不住她。
“語思,我要放你走,不要再在這兒燒火了。”我鬆開手卻猛地撲倒她,令她儘可能地遠離那爐火,鐐銬一般壓住她的四肢。那股力量還在鼓動著她,一會兒她抬起手,一會兒又屈起膝蓋,將身披重鎧的我舉了起來,隨意一丟,即將我甩到了銅皮鐵骨的熔爐上。
“你快出去吧。”她焦急地跑回膛前,連抓起木頭向那爐裡塞,噌的一聲,復燃起高焰。
我從爐身上滑下,無力地癱倒在地,就這麼靠於其壁,任它炙烤著。儘管是我印象中的幻影,我也無法接受語思跪在爐前不斷添柴續火的場景。這爐高二三丈,腹大頸小,是煉丹麼?是煉藥麼?是煮水麼?還是說僅僅為了囚禁她而空燒著麼?或許,只是為了燒乾我本該流下的眼淚。
“郭遷,你知道就這麼把我拖出去是沒用的,你不放下,我永生永世都將被鎖在這兒,直至你死了,身形和意志都被摧毀。”她拾起一塊木頭,輕輕地推入膛中。火苗蹭的一聲躥出幾尺。
“郭遷,你明明知道你對我並不是真正的愛情。我只不過是你心中的遺憾罷了,固然遺憾很重,但我覺得不應該到執念的地步。”她拾起一塊木頭,輕輕地推入膛中。火苗蹭的一聲躥出幾尺。
“郭遷,這一切都是你自己害的。”她拾起一塊木頭,在將它推入爐膛的時候停了一下,輕輕地磕了磕爐座,“我是你印象中的狄語思,因為你的想象而臻於你認為的完美——這恰恰證明了我在你心中不過是一杆標尺,是你不夠強大不夠卓越的證明——你得不到我,懊惱的只是輸給趙煜並不是得不到我。”
“是這樣麼?我甚至刻意忘記了許多有關林婕的記憶,包括那一首唐多令,你知道麼?”憤懣聚積於拳,加於爐,擊其銅壁,“我終於想起來了,原來我借林婕的故事填的詞,也是要拿給你看的。可是我最終沒有這樣做,因為那一天我終於想通了,我怎麼不回頭呢?我和林婕不是兩年未見,她曾經回來過,我在科技大樓上躲著,一點兒臉都沒有,我抬不起頭來。”
“你想起來了?”語思終於停止了添柴,站起來,像一個真正的女王般合手傲立,於高處俯視著我,“所以你知道了?你早就不可能得到我,也早就永遠地失去了林婕了?”
熔爐化妖,而爐火為妖舌。那橘色的舌猛地探出來,捲入盛著木柴的方盒一瞬,頃刻便將它燃盡了。這二三年來都無法燃盡的材料,就因為我開啟一段往事,化作塵煙了。
它不再神奇,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個的銅爐子,從爐口冒出滾滾的黑焰。語思走過去,手指輕揚,當隔空引起那爐膛的門關上。裡頭又是力拉崩倒的木材燃燒聲了。爐火走得極旺,聽聲音是煉物到了好處,七八分功夫,就要出結果了。三年的時光,我用這愛恨煉成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