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客的心理,往往是最難捉摸的。談博周圍已沒有了人,他慢慢地撿起那個報價板,儘量使自己顯得大氣些,順帶著做給那些渠城人看。我踮著腳尖朝人群裡望了望,並沒有看到有哪幾個人頭在那一片黑色的海洋中突出了一點。劉萬山透過酒杯比量著這些人,用玻璃的弧度折射光線,看到了扭曲的景象。他笑道:“立威的好時機,相當武王,就得有拿得出門的實戰的戰績,至少要身經百戰戰無不勝。清縣一戰、雲圖一戰,你的戰績並不是多麼好,所以救談博也是在幫你自己。”
幫我拿下那三千萬,劉萬山充分證明了他在武魂研究上的造詣之深,也展現出作為魂商的精明頭腦。如果可以用,我願拜他為軍師。劉萬山放下了杯子,沒有續酒,讓我往出走:“穿得衣服破身上有傷都不要緊,這裡的每個人都身價千萬過億,沒人在乎那個。你是不是真的有東西,首先就體現在你的膽子上。”
我拉了拉衣襟,向談博的方向走過去。林婕劉萬山和孫逸群三人一列,在後面跟著我。終於,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且我不會被目光裡的鋒利所傷。可能是負責燈光的工作人員也想認識我的臉,便將聚在舞臺上的燈光移出來一道,繞我身體一週,最末於穹頂落。我被白色的燈光包圍了,身上的洞與疤痕就分明起來。據說當時我渾身酒味與血汙,臉被照的煞白而眼睛黑中泛紅。我帶著他們一路前進走到談博的身邊,沒有一個人敢擋路。談博恭恭敬敬地把報價板交給我,滿眼期待地看著我用佈滿裂痕的掩著碎布的胳膊舉起來。
二零零零。報價人,大東郭遷。
主持人愣了一下,隨後笑著說:“好好好,看來有一位朋友喜歡衛青將軍。那麼現在請這位朋友到後臺去支付。我宣佈,第二輪的拍賣也順利結束了,請大家稍事休息,繼續尋找自己喜歡的商品。”他只是一個司儀性質的工作人員,宣佈散場後便匆匆退入臺後。臺上坐著的幾位大魂商看到我出手接盤,泡沫沒碎,心裡便踏實了。馬老直接離開位子,從臺上蹦下來,握我的手說:“英雄出少年啊。二零零零,你還真敢叫。”另外大魂商都是場面上的人物,見馬老跳下來跟我握手,也紛紛過來認識。
“久仰久仰。”這當中胡豪最為年輕,人長得精精瘦瘦的,顯得眼睛格外的大,可是瞳仁顏色比常人要淺許多,略乏精神。他和我握完手,就站到一側,斜睨著坐在輪椅上的李雷。李雷笑呵呵地看著他,眼光裡有什麼,都不用多講。
韓守松和王敬直就稍微老一些,不過不及李雷馬老等人年歲長。一陣寒暄之後,大家便不再藏著掖著,由胡豪帶頭道:“大東郭遷,是這樣說吧。看來你是有意要立門戶了。我們這些商人,對誰主宰都無所謂,就是喜歡安逸,安安靜靜地做生意,細水長流······可是現在嶽城迎來一變,我們聽到風聲,也是想逃走避禍的——可是我們一走,龍牙拍賣會以及下面的小拍賣會都將崩盤,武魂貿易將一落千丈,這好幾千魂主也會發生大暴動,我們脫不了干係的。全國協會和我們有點兒往來,他們能允許我們存在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我們要是跑路了,肯定會被追殺到天涯海角。”
馬承平也感慨:“這嶽城拍賣會發展了十幾年了,單龍牙就有十年的歷史,是陪著我們這些人老去的。從最早的半年一開,到三月一開,一月一開······武魂時代越來越興盛,我們卻沒意識到即將被一個電商平臺打敗。今晚若不是你慷慨,完了,全完了。”馬老順勢一甩袖子,竟甩出兩袖管的氣。看得出他已是瘦得皮包骨頭,油盡燈枯了。這人全靠精氣神撐著,昨日與我一戰,怕是消耗不少。今日的馬老不論氣勢還是威嚴,似乎都遜於李雷。
我明白,他們是想從我這兒也得一個臺階。什麼安逸,什麼細水長流,都是賣可憐用以博得同情的話,他們真實的目的不是保全自己身家性命,而是得到繼續做生意的辦法,終究要繼續盈利。商人做到這麼大,一般都不在乎錢,在乎的是自己嘔心瀝血堆砌出來的宏偉格局。他們五個人各自吊著一口氣,不說成為天下第一大魂商,也要在嶽城建立自己的商業帝國。他們都有明面上的生意,譬如王敬直有實業公司,韓守松連鎖賣奢侈品,胡豪霸佔餐飲。無論產業涉及面多廣,其他公司給他們帶來的利潤有多豐厚,他們始終記著武魂貿易才是他們的根本。從一而生萬物,天下最有價的,便是這不折不扣的戰力。
“雖然我有一億五千萬,可你們哪位不比我要有錢?這點錢,自立門戶是不夠的。我也只是不甘居於人下受人役使,花錢,保命。”我故意加重了花錢和保命兩個詞的音。他們都比狐狸要精明,要理解其中的意思,眼珠都不用轉一轉。馬老聞言,即轉向李雷:“老李,你說趙煜那種年輕猴子,能靠得住嗎?劉鴻堅的隊伍還不知道在哪兒涼快呢!現在我們就這一根稻草可抓了。”李雷眼光暗淡,對我有火可是燒不起來。一億五千萬,這筆錢對他們來說並不是特別巨大,但足以改變一個人在他們那稈秤上的分量。郭遷掌握一億五千萬,在龍牙拍賣會上,就是過了河的卒子。
“馬老說笑了。我看您是真老了,竟然跟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低聲下氣地求情。我們是五塊肥肉這沒錯,不論哪匹狼進來,都得咬我們一口這也沒錯。一個咬多一口咬少一口的問題而已,至於麼?我告訴你,這些狼崽子就郭遷最狠,他是純粹為了咬死人而咬人,他不稀罕這肉哇。”李雷怪笑著,伸手去扯胡豪的衣襟道,“兄弟,我知道你看不慣我。可是這大敵當前,只有我們五大魂商聯手才能倖免。他們看重的是我們五大魂商,而不是我們之中的哪一個,我希望大家都能看清楚,放下原來那些恩怨,團結起來,一致對外。”
胡豪非常溫柔地把李雷的手拿開,冷笑道:“李老你這才是說笑。我們這些魂商不就有錢和一大堆的垃圾武魂麼?名級以上的武魂我們都駕馭不了,拿什麼和人家鬥?用武魂淹死他麼?林天可是武王,隨隨遍遍就能組出一千武魂的大軍,比我們少多少麼?他那幾個魂侯就能打的您老滿地找牙。到時候給錢就晚了。”
“可是這都是我們的心血呀。我不惜傷你,你也不惜傷我,我們鬥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這點兒商號,一個牌子嗎。”
眾人都不再說話,這時候的主角應該是我。雖然我只是拿出兩千萬拍下這最後一個武將,但意義十分深遠。在他們眼中,我就是圍城的大東左武王林天的使者。
“以上你們討論的是討好武王林天與否以及怎樣討好他的事。現在我郭遷要說的是另一件事。你們是否願意給我出資出人,讓我成為這嶽城的主人呢?”我一揚手,劉萬山便會意跟上,接著我的話道:“郭遷和這些人都不一樣。郭遷有初代武帝的血統,是拘魂訣傳人,早晚有與林天一戰的實力。可是情況緊急,如果各位能夠屈尊支援一下郭遷,郭遷完全和林天講和,然後冊封魂侯,封在嶽城就行了。”
劉萬山真鬼才也,他提出的方案可行性很高。幾大魂商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又都望向了李雷。老者搖搖頭:“潛龍勿用。林天心狠更勝你我,即使是女婿,他也明白郭遷是什麼角色。清縣一戰我早有耳聞,你們別再說了。”說著,李雷便扭轉輪椅的方向,兩手齊利地滾著車輪向一側走。其他四個人也不攔他,都有點遺憾。這項計劃的執行,離不開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我郭遷必須要五大魂商一起來保,才有可能要挾到一城之主的地位。
“李雷,你需要我親自請你麼?”我高喊道,“潛龍勿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知我為龍,卻拂我逆鱗。”
搖著輪椅的老者停下動作,背微倚靠,仰天而笑:“不拂逆鱗,不知龍蛇。小子,你厲害,王延玉已經向你賣人情了,你已經不需要我了,所剩只有對我的仇恨。”他慢慢地開始搖那輪,搖得很慢,這是隻有常坐的人才能把握的速度。李雷的背影有點淒涼,他自以為在嶽城可隻手遮天,沒想到隨便幾個外部勢力就可令他的同行們如此膽顫,竟委身作妾。我向後抬手,拉過林婕來,暗暗點一下她的手心,什麼也不說。女人極其幽怨地望著我,眼裡冥冥,霧氣氤氳。
“李雷,我可以不追究前事。你扎我的肩膀可以好,郭遷不至為此消滅你。但你害死了廉頗,你總要做點兒什麼。”林婕的雙頰因飲酒而泛起微微的紅暈,配著哀怨的眼神。她當然恨李雷,當然無法忘記肩膀撕裂的疼痛,可是她選擇幫助我,“他要你做的,不會比我父親多。”
話已至此,李雷還不肯接受,那就太小氣了。他當然知道我說放過他就會放過他。王延玉已經給他透了底,他自然知道我沒有趁火打劫的意思。我要是心狠,不至於被他陷害。
“那好,郭遷,猜一個謎吧。”李雷猛地發力,瀟灑地轉過輪椅來,抖擻精神,笑意盈盈。他這一個變臉,我都嚇一大跳。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嘴一咧,就能讓你心寒,“猜對了,我就同意你們的要求,把你捧起來——你就猜猜我現在能不能站得起來?”
他這話一出口,我們一行人加上四大魂商都打了個寒噤,應是渾身豎起寒毛來。胡豪咬了咬牙,罵道:“媽的,老子看你搖那個破輪椅多少年了,你真能站起來不成?能站起來,就給我站一個看看。”這一席話竟說得馬老也目眩,他可是比李雷要大不少,卻也從未質疑過李雷的雙腿是否真的殘廢。李雷劇烈地搖晃著輪椅的扶手,好像只要他一用力,就真的能站起來一樣。
“郭遷,你要是連這個都不敢猜,你拿什麼對付林天?你要是猜不出來,就證明你沒有對抗他的本事!”李雷狂笑著,力量灌注於腰,上身扭動,帶著輪椅嘩啦啦的響。他的右側是劇場舞臺,右側便是那二十四排的齊整的貨攤,每排二十四列,用數字和喧囂講述著武魂時代的繁華。若他能站起來,他也可以高過那個華麗的舞臺的地板,也可以隨手取下貨攤架的四面上,所掛著的收錄武魂的畫卷。十年,嶽城龍牙拍賣會舉行了十年,他是創始人,已經搖著輪椅走過這些貨攤無數遍。有時候是隨從推著他,也許周圍簇擁著的人的呼氣會使他煩悶而難以呼吸,但他走過這些貨架,聽到那一個個聳人聽聞的數字的時候,嘴角,便浮起笑意。前代的武王們與協會的元老們一戰分天下,奠定了武魂大道的基礎,為後來的人指明瞭走法。李雷馬承平這樣的人,則化身基石,頂起了武魂貿易的大廈。就如林天等武王可為了帝位而瘋狂,武魂貿易的大廈也許真的能令他無疾而坐,一坐一二十年?不可能的。只是為了偽裝的話,這代價太大。
可是這本就是一個主動權在他的博弈。站不站起來,全由他說了算。這之中,或許有某種隱含的意思。這層意思我看不透,這個謎我就沒法猜。李雷獰笑著,臉變得越來越詭異恐怖。他停止了晃動,精鋼的輪椅便不再發出吱吱啦啦的磨響聲。他在笑,他在驕傲。
“我不知道。”我說,“我猜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