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披上衣服追了出去,沒想到剛開啟門,就看見子龍眼神冰冷地立在那裡。這份冰冷,不是他的寒性陰氣所致。走廊的燈光照了進來,他看到一地的鈔票,鋪陳如海,還被我開門的門風帶起來不少;床上那個美麗的女人,被歷朝歷代的武將們最在意的紅顏禍水!子龍哂笑一聲,問道:“廉將軍呢?”
“死了。”
“死了?”
子龍斷然不知道這裡面的事,他相信我不會拋棄廉頗,廉頗是會為我獻身的忠義無雙的將軍。子龍跟過東山老師,他知道武將戰死,是這條大道上常有的事。認我為君,他自己也時刻做好了為我獻身的準備。可是······
他無法接受。
他無法接受我在廉頗死後抱著如山的錢回到酒店,如果他沒來,必然是和林婕有一場風花雪月。我們都知道,當年劉備進成都,子龍領過一路兵馬。對方給他送女人,他一眼就識破一口就回絕了。即使那女人最終證明無害,即使他的主公劉備最後也說成全他,可他還是拒絕了。
他知道他的主公,是幹大事的人。在大事完成之前他不能有私心,他不敢迎娶儀態傾城的趙夫人,他怕自己有哪怕一丁點兒的腐化與墮落。他不能先於主公享樂。
所以他無法接受,他本以為我可以是一個劉備一樣顯明的君主。自從子龍知道我是武帝的孫子以後,這種態度更加明顯,因為我是那樣的相像,同他日思夜想的劉皇叔。子龍生在漢,封建的宗法的意識很濃厚。
“主公,這天下可以是你的。”他哭了,兩行清淚順由臉頰滑下,愈發冷塞凝絕,漸漸凍成冰稜來,“雲長乃天子結義兄弟,他飲恨九泉,天子能發怒,帶兵七十萬!主公與天子不同,不用這樣為廉大哥決仇,可是主公······”
他的話也帶著溼氣,溼氣穿透我的身體,混入我的血液,立結成無數的冰錐。我有什麼臉面站在子龍的面前呢?我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可是地上鋪的都是錢,都是骯髒塵物!
“事新主不提前君,子龍明白,可是主公知道麼······”他說,“子龍從長坂坡上帶回來的阿斗,被天子丟在地上,還是子龍撿起來的。”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正如子龍所說,事新主不提前君,無論在哪個時代對君臣來說是大忌。前君死沒死,有無後人都不要緊,只要嘴上說出來,就牽扯到了“忠”字。
如果還能篤信,為何要重提呢?
“可是子龍也知道,天子要成就帝業,不會做出主公為子龍做的事。武王林天一箭,主公大可不必自己擋下。子龍與廉大哥皆踹過將軍府門戶,卻被主公牢牢地關在裡面。那一箭對主公的傷害,甚至不及我二人對主公造成的內傷!子龍的魂血,與天地之間常存的陰氣並無不同。魂血冰冷而人血溫熱,武魂無情但主公有義!如果不是輸進主公的身體,子龍的魂血早晚灑落,一旦觸及地面,便作黑煙,隨後不見!是主公給了子龍君臣兄弟之義,是主公讓子龍擺脫了命運,是主公請子龍到桌上,同君父一起飲酒!子龍仍記得,君父與廉大哥端著酒碗,酒水齊整整地勾著瓷碗的邊緣,一滴不過,而一厘不落。所以啊······”
子龍猛地扔出鋼槍,任由他倒在廊裡,發出咣噹的聲響。高大魁梧冷峻的將軍向後一步撤,陡然雙膝落地,輕撣此間微塵。
“主公也是子龍的家人。哪怕主公要行不仁之事,與天下為敵,子龍猶願此。當初君臣之禮不及,今日子龍補上了,再向主公表明心志。”
原諒我,子龍。我竟然還以為你提前主,有決去留意。
“廉大哥說過一句話,子龍也要拿過來用。
“將在臣在,君崩臣離。”
天下的人,誰能受此殊榮?前年以來一直是國中男女偶像的子龍,竟與我有此一跪。
可是有一點隔閡,我們還是不能突破。
“子龍,起來,進來。”我執著他的手,順勢將他拉了起來。他的手也是冰冷的,但是有血色,比現世之人還要有溫度。
“子龍能起來,可這門,子龍進不得。”他目光下移,落到了那一地的鈔票上。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汙濁。錦繡祥雲麒麟點冰青靴,豈能踏上這汙泥的?我連忙用腳踢那些鈔票,將他們掃的遠遠的,可子龍還是不肯進來。他不說,也不用眼神提示我,或者說出於他的某種氣節與傳統而不用眼睛去直視。
“林婕,你先,嗯······你先出去一下。好麼?”
女人知道我的心意,她由衷地為我高興,在這樣的事上我們足夠有默契。林婕將衣服收拾整齊了,穿上鞋,低著頭跑出門去。子龍側側身,不攔著她。進來之後,子龍嘆息了很久,最後才說:
“子龍得罪夫人了。”
“不要緊。畢竟征伐天下是我們男人的事情。君臣都到了這種地步,她能出去,恰恰說明她明白事理。”
子龍這才轉為笑臉,道:“不可。主公慰藉子龍,子龍心領了。只是當今女子能頂半邊天,夫人的本事,也不見得不如當初的孫夫人。子龍又提過去了。主公莫怪。”
“子龍,其實我一直在等你。但是林天打過電話後,你一直都沒有來。我以為等不到你了,就先同在這兒認識的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分派了任務。明天,明天我們就要與害死廉頗的人決戰。從商道到武道,我都要挑戰他們。屆時林天那邊可能還有變數,不過,既然不可由我掌控,無論他演變成什麼,我都要欣然接受。”
“主公英明。不必主公說,子龍也相信廉將軍之仇必得報!至於子龍來尋主上遷延時日,也有一番曲折。”
談了起來,我二人就忘記了時間,只記得透過窗戶照進來的月光,前後移了大塊的位置。有需要時,我便打電話讓前臺送酒來。服務生到門口,沒有不被這一地的鈔票及體型巨大的將軍所嚇到的。我讓他們把酒端上來,然後在地上自己找錢,多拿一點,此刻也無所謂。他們哪兒敢呢?莫要說自己撿走小費,就是掏個人的腰包替我墊付酒錢的心都有了。有一個服務生端上酒時,因為熬受不住子龍的寒氣,戰戰兢兢間,手中的酒滑落在地,玻璃當即碎,熱酒噴香四溢。我說沒關係,再送一瓶來,錢算我的,他爬起來衝出房門,就此沒回來過。
“自從子龍被林天囚禁,有位姓徐的魂侯便每日來探我。他不斷地稱讚著子龍,與我談論著千年以前的往事。當時他犯的錯誤,就是描述的過於詳細。一個現世魂主,怎麼會知道的與我相差無幾呢?就算是林天麾下馬超,記憶也與子龍有偏差,那徐姓魂侯,又該如何知道子龍所想的一切呢?果然,他的將軍府中湧動著同子龍一樣的陰氣,於是我明白,這一切付出的殷勤,都是為了奪取子龍的魂核?林天座下的魂侯大將,自然是主公敵人,子龍如何肯屈服呢?當即我便說,我還有意吞他的武將,好回去效力我主郭遷呢。自那日起他便不再來,每日僅託人送餐飯,子龍雖無主上供養,也可吸納天地陰陽二氣,哪用得著他的飯!世上孤獨遊走的武魂多了,怎不見餓死一個?現世飯食的意義,徐百順不懂······”
終於有一天,林天派了一個魂士過來開啟了監牢的房門以及子龍身上綁縛的束魂索。他帶來了林天的口信,放子龍出去,而子龍不肯相信。難道這不是徐百順的陰謀,待子龍出去後伺機捉殺他,然後滿足自己的私慾麼?一天又一夜,魂士往返了無數趟,終於帶著一個電話,為子龍接通了遠在大東中線的武王林天。子龍才知道,包括徐百順在內的一眾魂侯魂士,多已遠赴戰場。林天親口告訴子龍,在距清縣幾十公里一個叫做嶽城的地方,他朝思暮想的主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正等著他前往。子龍不敢怠慢,即刻動身,星夜兼程。他一抬頭,便能望見北稍偏東的方位,有一顆星對著他的主公。那是我身上逸散的陰氣在天空短暫地流過的痕跡。
越是靠近嶽城,子龍就越容易遇見形形色色的魂主。那些人與他在清縣見慣的不同,大多滿面油光,耳肥腮碩,商人模樣。他們接近子龍,為子龍期許載道送上錢糧,子龍一概不要。起初,他沒以為那些人會對他有非分之想,畢竟魂主都能看出,他是一個擁有棲居之地的武魂。可漸漸的,那些笑容越來越猙獰,每一個臉面的燦爛,都對應著毒蛇的心腸。鋒利如刀。他們的美意你不肯消受,你就要想辦法消化他們的攻擊。一個、兩個、三個······他們喚出各朝各代的武將同子龍搏鬥,笑嘻嘻的,手裡捧著一幅空白的畫卷。子龍跟著東山老師的時候聽說過,那是用來封印武將的東西,那樣東西,指向嶽城指向武魂譚。
越是身臨險境,子龍就越能明白我在嶽城的困苦與無助。
他說,他經歷了有一百場戰鬥。期間子龍吞噬了另一個他,突破了桎梏,接著天上月亮的銀輝變得日漸強大。他如今已是良級,同處在廉頗一樣的層次。儘管他沒有業火紅蓮的形態,也無墨染玉璧的風姿,但他也是無雙的。他有他無雙的道理。我天幸能得此!
酒滑過子龍的喉嚨,只會讓他如霜般白的臉上泛起溫暖的紅暈來。我漸漸支援不住,醉了,才發現桌下立了一圈兒的酒瓶。子龍將我扶回床,那張鋪滿鈔票的床,林婕竟也躺在其上——她什麼時候偷著跑回來的,子龍也沒看到麼?子龍微微一笑,將我抱起來,安置其上,他知道我終究抵不過睏意。
“我下去······錢和女人,我今後都不碰······”我迷迷糊糊地說。
“少喝點兒酒。”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