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老傅每天作揖的次數,竟多達數十!
因為在李廣利兩次征伐大宛的遠征中,讓漢軍損失最大的不是鬱成之戰,也不是輪臺之戰,而是回程時,這該死的白龍堆!
在白色的世界裡,缺糧缺水,加上官吏只顧自己發財,不愛惜士卒,幾乎每一里,都有數人倒斃。
於是漢軍一邊走,一邊留下許多墳冢,統一向著東方,如今竟成了後人西行最明顯的路標……
除了漢軍墳冢外,沿途也時常能見到西域胡商或遊牧民的屍體,有的成了白骨,有的變成乾屍,無力地靠在土樑上,或屈身以頭搶地,這是死前瘋狂地想從地裡挖出水來。
牲畜屍骸就更多了,有與主人走散的馬匹屍骨橫亙鹼灘,也有誤入白龍堆後,在枯萎的水窪旁成群倒斃的野駱駝,全都默默無息地淹沒在白龍堆的風沙中。
看多了沿途的死亡,任弘腳步裡也帶上了一絲沉重和悲壯,最初開拓這條路時,究竟付出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任弘現在算是徹底明白,為何漢朝寧可派他們這支小部隊來樓蘭冒險,搞什麼斬首行動,也不肯再發大軍來襲。
代價太大了,一路跋涉下來,十死二三都是最樂觀的估計。
在白龍堆裡行進五天後,使節團帶的水即將告罄,再沒法像最初時那般痛快暢飲了。
傅介子給每個人都限定了喝水的量,各自背在壺裡,只捨得一點點抿。
被烈日炙烤五天後,吏士們早已疲倦不堪,騎在馬背駝背上艱難行進。
連任弘都有些發暈了,他在蘿蔔背上搖搖晃晃,迷迷糊糊間,甚至能看到前方亦有兩個影子在跋涉:
一個胡人揹著角弓,正攙扶著一個披頭散髮的漢使,那漢使還手持旌節,始終不肯放手。
不管任弘緊趕慢趕,總是無法超越他們。
用水往臉上一潑,任弘再睜眼,那兩人沒了蹤跡,原來是自己的幻覺。
接下來一段時間,類似的幻覺接踵而至。
任弘聽到身後有馬蹄噠噠響起,一轉身,與使節團平行的方向,有三十六騎飛奔而過,朝樓蘭的方向飛奔而去,個個意氣風發,領頭的關西大漢與任弘對視一眼,露出了一絲鼓勵的笑。
假的,都是假的,駝隊側面,只有白茫茫的鹽鹼地。
有時候,則是身側出現了兩個和尚的幻影。
一個光著頭,戴著斗笠,正向西而去,身形枯槁卻堅定。
一個則頭戴法冠,身騎白龍馬,帶著滿載的經文,正在回長安的路上,甚至還有孫猴子豬八戒沙和尚在左右護衛。
還是幻影,佛教尚未傳到西域東部,這年頭的樓蘭道上,絕無浮屠。
更詭異的是,任弘最後竟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瘦削現代人,他孤獨地行走在這片荒漠裡,步履蹣跚,一片大白兔奶糖的糖紙在其身後飄落。
任弘下意識打馬過去想幫那人一把,卻只摸到了空氣,依然是幻覺。
可任弘卻清醒了過來,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那些看到的幻影,都是任弘在後世所知的故事,曾經在白龍堆跋涉的英傑們。
張騫、班超、法顯、玄奘、彭加木。
流沙大漠,無盡雪山,擋住了中國人往外走的道路,這是蒼天在華夏周邊放置的天險高牆,像極了地球onlie管理員,對這個bug國家的特殊限制。
但每一代中國人,都試圖探索西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前赴後繼。
任弘並不孤獨,他有上下兩千年裡,無數先驅者後來者為伴,哪怕是死去的漢軍士卒,也在用屍骸和墳冢為他們指明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