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納修士長長嘆息一聲:“此非一時之疾吶。我一身氣血流轉全憑著胸腔巨蟹宮的借道維持,這你是知道的。約莫一年之前,這條借道開始萎縮,任憑我如何運氣調理也無濟於事,有時甚至有斷流之虞。這毛病初時一兩個月發作一次,這幾個月來越發利害起來,適才那借道突然無影無蹤,若非你施加外力強行催開,我已不保。”
賽戈萊納道:“既然如此,那我以後每日幫老師您運功開道便是。”卡瓦納修士搖頭道:“借道而行,本非正理,我逆天而行,活過七載已是僥倖至極。你外力催谷只能治一時之標,卻治不得本,還是省些力氣罷。”言罷閉上眼睛,賽戈萊納亦不敢再相問。
從此他不離老師半步。修士後來又犯了三次,賽戈萊納全力施救,只覺得一次比一次費的力氣更多,恢復的時間卻越來越長。他心中無限煩憂,卻也無可奈何。
這一天,賽戈萊納為老師輸送內力直至黃昏,精疲力盡,暮色方降,他便已躺到修士身旁沉沉睡去。卡瓦納修士背靠石巖,透過草屋縫隙如往常般觀察天象。是夜雲淡風輕,月明星繁,卡瓦納修士見諸般星座橫亙於浩瀚星漢之間,寶相**,胸壑頓開,原本滯澀的呼吸也不由得一暢,心中無限讚歎造物主之神妙。
突然一枚流星劃過夜幕,垂垂向西北方落去,熒惑一閃,不一時便消逝無蹤。卡瓦納修士先是一怔,而後低聲自語道:“天主在上,僕已盡知您的心意矣!”眉宇間無喜無哀,平和至極,右手勉力劃了一個十字。
他輕聲喚醒賽戈萊納,賽戈萊納還道老師又犯了病,揉揉睡眼,連忙爬起來就要運氣。卡瓦納修士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柔聲道:“我大限將至,你且細聽著,我有幾句話要交代。”
賽戈萊納雙目登時睜圓,不知老師怎地忽出此言。卡瓦納修士道:“適才我夜觀天象,天啟已降,不久我將蒙主恩召,是以要囑咐你些事情。”賽戈萊納聞言叫道:“哪裡有這種事,分明是老師你要趕我出谷,才自傷其身,故意說這種話來糊弄我!”他情急之下,也不顧尊師,語氣大為激動。
卡瓦納修士正色道:“我身為虔誠信徒,怎會犯下自戕那等罪行?”他讓賽戈萊納稍安勿躁,徐徐道:“七年之前,天主不欲我死,是為扶助你成人;七年之後,天主不欲我生,正是要你出谷匡世。剛才流星垂示,我才明白這些道理。原來這一年來病痛加劇,皆是天主暗示。我至今方省,真是愧稱托缽僧之名。”
賽戈萊納撲到老師懷中,大哭起來。卡瓦納修士微笑道:“我自度德薄,這些年來不敢逾越半分法度,持課甚謹。此番上天,或許也能在天堂忝列一席,與安波羅修、奧古斯丁、本尼狄克等先賢同列,有甚麼好悲傷的?”他所提及諸人,俱是歷代聖徒,於神學一道無不勇猛精進。
賽戈萊納聞言,哭聲更切。卡瓦納修士把他輕輕推開,口氣轉嚴:“我去之後,你便可離谷出世。屆時有三件事你須盡力完成,否則我在天國亦難瞑目。”賽戈萊納擦擦眼淚,表示自己正在聽。
卡瓦納修士道:“第一件事,就是這本希氏《雙蛇箴言》。此書本是你父親杜蘭德要送去給蘇恰瓦某位大人物,以挽救法蘭西國運。只可惜他被奸人所害,未能完成。這次出谷,你須先去蘇恰瓦細細查訪根由,送交此書,完成你父親之誓願。”賽戈萊納雖與杜蘭德相處時間不長,但感情極深,聽了老師叮囑,自然一口答應。修士道:“這第二件事,你父親與扈從布郎諾德皆死於英格蘭的豹王子奧斯特霍特手中,另外還有魔音塞壬艾比黛拉、波蘭四凶,這幾人與你都有殺父大仇,要牢牢記住,一時不可忘卻。”少頓了一下,他又道:“你父親是法國瓦盧瓦皇族衛士,一世效忠國家,你也應視法蘭西為祖國。奧斯特霍特是英格蘭巨魁,於公與於你都有理由與他決鬥。只是此人武功極高,又十分陰險,你若無十分把握,絕不可與之交手。”賽戈萊納恨恨道:“我恨不得啖其肉,寢其皮,老師何必多說!”
卡瓦納修士又讓他取來自己那根慄木手杖,顫抖著右手摩娑一番杖上的五枚節疤,方才說道:“這第三件事,卻與我有關。我在托缽僧團中是司鐸五長老之一,你拿這手杖給任一托缽僧看,便可與僧團取得聯絡。托缽僧團遍佈天下,於你行事大有方便。”他聲音隨即轉低:“除此以外,我尚還有一個身份,從無人知:我隸屬教廷,乃是護廷十二使徒中馬太福音這一脈的嫡傳。當日烏爾班六世陛下矢志於復興教廷,統合各派勢力。托缽僧團有方濟各派、多明我派兩大閥系,多年紛爭不休,於是教尊大人派我以苦修之身潛於托缽僧團內,行監察之職——除我與教皇以外,此事並無六耳得知。你這一次出谷,務把我的行藏遭遇原原本本回稟如今的教皇馬丁五世,免得這使命涅滅無聞,短少了記錄……唉,我畢生夙願,就是親眼得見教廷重返羅馬,認土歸流,如今是不成啦……”略停了停,修士似是想起什麼,又道:“只有一點,你若是碰到一個叫特莎的修女,千萬避開,不可與之爭鬥,也不可透露半點我的訊息,你可記住?”
賽戈萊納連連點頭,他久聞教皇之名,一想到可以親眼見到,不由大為激動,他忽然轉念一想,面露踟躕神色道:“只是教皇大人萬乘之尊,我如何能見到?”卡瓦納修士笑而不語,用右手在身旁的溝渠裡舀來一點水,運起福音之力,在他額頭、胸口以及雙肩各點下一滴水痕。這水痕並不消退,在面板上留下淺淺一點印記,微微泛紫,不仔細根本看不出來。
卡瓦納修士高舉雙手,仰天朗聲道:“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這是馬太福音中的句子,他聲音轉高,言辭亦變得雅馴:“汝已從世界裡分別出來,基督在汝裡面,汝也在基督裡面。護廷十二使徒代代相傳,唯有被上一代親自施洗的,方是真正傳人。如今汝受了吾的洗,有了印記,便是馬太福音第一百五十二代正統弟子。從此以後,汝須謹履職方,慎護聖教,倡天主大能,秉基督大德,傳聖母慈悲,以教廷安危為任,身死殉難,在所不辭,汝能持否?”最後幾句慷慨激昂,如黃鐘大呂,甚至山谷中隱約有迴響。
賽戈萊納慌忙仆倒在地,口稱“能持”,渾身激顫,不能自己。他俯首良久,見老師不復出聲,抬頭去看。只見卡瓦納修士唇邊帶笑,雙目微闔,一代大師,就此溘然逝去。
這一下驚得賽戈萊納魂飛魄散,撲上去雙掌抵住老師後心,一波波內勁疾吐。這些內勁卻是泥牛入海,進入修士體內便再無半分聲息。他一邊大哭一邊運功,修士卻始終如死井一般波瀾不興。賽戈萊納一直運到自己燈盡油枯,方才大叫一聲,暈倒在地。
次日他醒轉過來,看到卡瓦納修士的遺體,情知逝者已不可追,於是又大哭了一場,把老師遺體從樹枝上摘下來,用火焚化成灰,一粒一粒撿出來用布包好,埋在一處向陽的山坡上。
這一切收拾停當以後,賽戈萊納又回到草屋之內。那根樹枝猶在,中間一截在修士體內太久,已然泛黑。他睹物思人,眼淚撲簌簌又流了出來,當夜便懷抱樹枝,如同這七年抱著老師臂彎一般,沉沉睡去。賽戈萊納本來心無掛礙,天真爛漫,一直到今日,始知亡人之殤。
由於最後一次運功去的太盡,他又在谷中待了三日,才恢復了元氣。到了第四日,他把《雙蛇箴言》用一張浸過油的野兔皮包好,系在腰間,攜了隆柯尼送的短劍,戴了翠哨,來到溪流的盡頭。
溪流的盡頭乃是一個水潭。這裡他已經勘察了數次,也曾下水去探過,潭底直著下去並不甚深,遊幾下就可以摸到潭底苔蘚,在側面有一個斜走的洞穴,水流俱是從那裡排出。至於水洞有多深多長,通往何處,則無從得知。
賽戈萊納早有準備,一個月前他在潭口挖出一條新河道,通往另外一處低窪地帶,又搬了一塊巨石放在旁邊。他此時先扒開新河道與潭口之間的土堤,再暗運神力,用一根木棍將巨石撬進水潭入口。這樣一來,溪流為巨石所阻,便改道流去低窪處,潭中再無水可補。
賽戈萊納估算潭水流光須得半日光景,而溪流注滿低窪地帶再溢回潭口,則需一日,他便有半日時間進入水洞一探究竟。
自從巨石封口之後,潭中水位不斷下降。快到中午時,潭底最後幾股水轉出一個小小漩渦,發出呼嚕呼嚕一陣響動,最後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水洞出來。賽戈萊納情知倘若這半日他不能從水洞另外一側找出去,任憑他內力多強,也是死路一條。他先向上帝禱告一番,然後拿著一根火把點燃,毫不猶豫地躍入潭中。
水洞不大,僅勉強夠賽戈萊納弓身前行,裡面苔蘚縱橫,極為溼滑。賽戈萊納一手擎著火把,一手扶著洞壁,緩步前進,碰到狹窄的地方,甚至要爬行前進。洞內極靜,唯能聽見水滴嘀嗒之聲,入耳清晰,火光之外一片黑暗,就連賽戈萊納亦不免揣揣。
行了不知多少時候,這水洞似是永無盡頭,岔路高低冥迷,千枝萬歧。賽戈萊納數次走錯,不得不原路返回,浪費了不少時間。火把早已燒完,賽戈萊納索性閉起雙眼,雙手摸著洞壁,只憑著直覺一味走過去。
人於黑暗中呆久了,聽覺便會敏銳。賽戈萊納正摸索著,忽聽耳邊沙沙作響,極低沉又極細切,似有萬億螞蟻鏖集攢行,再仔細一聽,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那溪流已經流滿了低窪處,又重新溢回潭中了,這水洞很快便要再度灌滿溪水。
賽戈萊納一驚之下,疾步快行,眼前卻依然黑如濃墨,不曾化開一分一毫。腳下水流漸急,已然沒過了他腰間,幾個轉瞬,便漫至脖頸。賽戈萊納忽然摸到前方又是一處岔路,左低右高,他顧不得多想,閃身鑽入右側寬大的入口。又走了幾十步,手掌摸處,巖壁嶙峋,沒有一絲縫隙,竟是一條死路!此時潮聲陣陣,水流終於沒過他的頭頂。
賽戈萊納憑著精湛內功,可閉氣良久,整個人浸在水中能暫保一時之安。只是前行無路,歸途渺渺,縱然內功再強,也不過是多活上那麼一陣,又有甚麼意義。賽戈萊納蜷縮在水中,心想生還是萬萬無望,自己方才見智明事,竟就要死於這等幽昧水底,無人知曉,不禁悲從中來,早知還不如留在山谷之內終老一生。
他愈想愈悲,只盼老師突然降臨,救他脫離這黑水深淵。過不多時,賽戈萊納覺得胸中氣息短促,肺部陣陣燒灼,難受至極。忽然之間,他對上帝橫生出一股憤懣之情,深怪造化弄人,當初墜崖時為何不任憑摔死,何必等至今日才要收人。一念及此,他不由得在水中拼命揮動雙臂,宣洩怨氣。賽戈萊納本來以內息調節呼吸節奏,這時心神一亂,冰冷的水流霎時灌滿口鼻。他頓覺遍體生寒,憋悶難忍,一股將死之感襲上心頭,雙臂不由猛地擊向側近巖壁。
氣由心轉,力與氣合。只聽轟隆一聲,碎石四濺,硬實巖壁竟被這瀕臨絕境的一擊砸出了一個大大的裂口。遄急水流裹挾著賽戈萊納湧出巖壁裂口,直直噴至半空,躍作一道銀色飛瀑。一時間虹霓吐穎,水閃碎金。
注1:希波克拉底的《箴言》確有其書,談論的多是養生之道。他曾提出四液平衡理論,認為人體內有四種液體,一個健康的人便需要達到這四種液體的平衡。至於四液運轉促進內功云云,無非小說家言。
西方中世紀曾流行星佔醫學,其理論基礎即是以黃道十二宮與人體十二部位相互對應,以星象解釋病理症因。對人體施以治療時,須觀測天時變遷,視日、月、火、水、土、木、天王、海王、冥王等行星在黃道諸宮內的執行情況,用藥放血均有所宜忌,其複雜程度,不讓國朝經脈之學。
後世有費馬者蹈襲前人,書猜想於頁首,世人鹹以為能,皆不知典出希氏。自筆者方始正名。
注2:本章回目語出白樂天《放言》句:“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