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賽戈萊納對卡瓦納修士說,不若把長袍脫下來漿洗一下。修士身上的長袍經過一冬,已經是破破爛爛,汙髒不堪,便點頭應允。賽戈萊納小心避過胸前穿體的樹枝,把他長袍逐層剝離,正脫到一半,忽然“啪”地一聲,一本書從長袍中掉到了草地之上。
賽戈萊納喜道:“竟是本書麼?”他雖學了許多知識,卻從來沒見過真正的書籍,偶爾聽卡瓦納修士談及羊皮書、紙莎書、麻紙書、絹書等等,無不心馳神往,只恨不能弄來幾本大快朵頤。此時竟有本書憑空掉出來,自然驚喜萬分。
卡瓦納修士吩咐他把書撿起來,仔細去看,正是那本杜蘭德爵士交託自己的《雙蛇箴言》,心中不由一動。他氣血枯澀已久,三肢癱瘓,唯有一隻右手能微微移動,教賽戈萊納文字時只能口授,聽、說兩科好教,讀和寫卻苦於沒有成書,又無法手寫演示。結果賽戈萊納如今已精通拉丁、義大利、法與英四種語言,卻是一個大字也不識得。
《雙蛇箴言》既是希波克拉底所寫,用的必是古希臘文。古希臘文與拉丁文系出同源,一通俱通。卡瓦納修士雖顧忌此書作者是拜偶像者,但轉念一想,賽戈萊納信仰堅定,我只以此書教授讀寫,自無甚麼問題。於是他喚了賽戈萊納過來,把這書攤開在自己面前,心中默祈道:“杜拉德爵士你在天有靈,該知我非竊書自窺之輩,實是要把這孩子鍛鍊成大賢之人,不得以而借用而已。”
賽戈萊納輕輕摩玩書面,喜不自勝。這本《雙蛇箴言》是羊皮質地,計有數十頁,匯成一卷之數。其上希氏筆跡歷歷在目,墨痕頹淡,邊緣頗有蟲蛀,顯然歷時彌久,只可惜最後一頁只殘留數莖毛邊,顯然是被人扯掉了。
卡瓦納修士學問深厚,古希臘文難不倒他。他讀完一頁,細細思索過一遍,再讓賽戈萊納去看,口中加以講解。不料這武典中的文字極其深奧艱澀,字字珠璣,俱是內學秘藏。希氏專揀緊要處而談,其餘皆略去不提。普通人看了,只會覺得這內文語焉不詳,沒有絲毫章法可言,讀之如天書一般,遑論賽戈萊納一個懵懂孩童。
卡瓦納修士本來只想藉此書給賽戈萊納識字而已,但無奈武典文字實在晦澀,不通其文意,則識字無從談起;欲通其文意,又必須加以解說內學源流。環環相扣,不可漏一。好在他於內學頗為精通,對氣息運轉的脈絡瞭然於胸,反覆揣摩之下,試著用馬太福音的心法將希氏所略之處一一補完,連綴成線,詮敘條理,再說給賽戈萊納。
於是賽戈萊納每日先聽卡瓦納修士講解馬太福音,再以福音要訣闡釋武典中的字意大略,而後逐個辨認武典內古希臘單詞的寫法讀音——至此他方知這二十四個希臘字母生得是甚麼模樣。如此由深入淺的教法,真是本末倒置,從古未聞。希氏一世心血,竟成了黃口稚子的識字教材,不知道他泉下有知,會是怎生表情;而賽戈萊納用《雙蛇箴言》武典開蒙識字,也可算得上是千古以降的第一人了。
這一部書光是通讀便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逐詞掰碎精析又花去兩、三個月,卡瓦納修士倒有大部分時間是在解釋內功法門的基本概念。轉眼已經入夏,草蟲鳴鳴,賽戈萊納顧不得玩耍,讀經也已中斷,除去每日祈禱和必要的食物採集以外,一老一少把全部精力都投諸在這本《箴言》之上。
卡瓦納修士初衷只是想借此書來教讀寫,不料希氏武典博大精深,他自己研究愈深,越發痴迷,雖守誓不去修煉,卻忍不住總想探究根源。到了後來,他已經把讀寫拋之腦後,一心參詳起《箴言》奧義來。賽戈萊納在一旁聽著,獲益良多,有時也試行其法,修士樂得見有人把他對《箴言》的見解付之實踐,以驗正誤,於是也在一旁按照馬太福音,指點他運功的訣竅。
憑著這等學法,賽戈萊納不知不舉已經修煉上了希氏與羅馬教廷的上乘內功心法,而猶未自知。
希波克拉底是希臘一代承前啟後的大宗師,歐洲古典武學到他那裡,幡然進了一層境界。他集前人之大成,創下四液之說,乃是內功的根本道理所在,澤遺後世。他言人體共有四液,曰黑膽汁;曰黃膽汁;曰血液;曰粘液,分別對應風、火、水、土四元素與熱、冷、幹、溼四態。人體唯有四液平衡,四素調和,四態輪替,方有大神至妙的無上境界。
只是這四液人體全身皆是,分屬黃道十二宮一百四十四星命點,彼此牽連相系,互有影響。加之四態流轉不停、四素有生有克,依天時各有變化不同,五星執行黃道諸宮,各有宜忌。是以四液的平衡之道可以說千變萬化,頭緒極多。如何調整四液平衡,實是內功心法的關鍵所在。
四液之說希氏已經在《雙蛇箴言》醫典中備敘發微,流傳於世,無人不知。不過此書中只敘及原理,至於平衡之道當如何致之,卻只言未談。所以這千餘年來,歐羅巴各門各派都只好自行揣摩,各自都發展出自己的一套法門與見解,各有巧妙不同,無不視為不傳之秘,不輕易示人。
而這本《雙蛇箴言》武典裡所藏的,即是希波克拉底本人對四液平衡的體用之道。希氏本人沉默寡言,筆下也言簡意賅,許多見解甚至不屑多垂一筆解釋,以致聱牙難懂。當年薩拉丁大帝在機緣巧合之下曾讀過此書,實在讀之不通,乃嘆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哪如我古蘭經文流暢優美。”遂棄之不顧。
若有人慾領悟武典其中的精髓,須精通內功之理,於希氏文旁補白,才能徹悟;而若是精通內功的人,必是宿輩高手,有著自己修煉的一套平衡理論,與希氏彼此牴牾,難有大成。試想天下哪裡有人極通內學,卻分毫內力也沒有的?是以這千餘年來,始終無人能盡得其藏,克成神功。
誰能料到在這科德雷尼斯波群山谷底,事竟這樣成了。卡瓦納修士被樹枝穿胸,空有滿腹內學,卻只能光說不練;賽戈萊納絲毫不具內功,如同一張白紙,練起希氏武典毫無澀滯,更沒有成見。加上馬太福音中正持平,守穩固本,與希氏武典一起修煉,使賽戈萊納不致因內功驟然登堂入室而走火入魔。
春秋輪轉,寒暑交替,轉眼間已經七年過去。卡瓦納修士與賽戈萊納早已習慣在這絕谷之底泰然安居,過得好不愜意,並不覺苦悶。賽戈萊納在卡瓦納修士頭上搭起一間小草屋,以遮蔽風雨,還挖了一條小小溝渠把溪水引到屋前,不忘沿渠邊種了幾朵雛菊。他手中並無任何工具,舉手投足之間便可斷木裂石,卻遠勝過任何農具。
這幾年野外磨練,更兼希氏武典的神奇功效,賽戈萊納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滿頭金髮的少年,四肢生的極瘦,卻雙眸如電,內力充盈。卡瓦納修士這七年來一直端坐在巖窠之下,不曾挪動過一分,枯槁如柴;那樹枝插在胸內,創口邊緣早已生出新肉,於是它便就這樣長在了體內——偏生這樹枝一息不死,那透胸而出的一端每年春季還會生出綠芽來。卡瓦納修士的氣血流轉,全憑那條巨蟹宮內的狹窄通道維持,不曾惡化,亦不曾好轉。賽戈萊納曾想把樹枝切斷,但此舉實在兇險,他終究還是不敢下手。
這一日兩人如平常一樣,於午後鑽研希氏武典。這本武典確是不可多得的奇書,區區十數頁的羊皮卷,這幾年來他們反覆咀嚼,總有新的心得。
賽戈萊納坐到修士身旁,翻開最後一頁,卡瓦納修士緩聲念道:“血液屬水,為流動之精;黃膽汁屬火,為蓄藏之髓。兩者一動一靜,最難調和。倘若能打通水火二液的藩籬,靜極而流,流極則藏,迴圈往復,帶出全身均衡之勢,可臻化境。”唸完又嘆道:“這水火二液,歷代都認為是針鋒相對,不可調和,一遇則龍爭虎鬥,最後不可收拾。是以各家心法皆是走‘避其鋒芒、各行其是’的路子。希波克拉底居然說可以打通二液藩籬,真是匪夷所思!”
他彈了彈書頁,指著末尾空隙處一排小字道:“你看,希波克拉底在這段文字旁夾了一句批:‘關於如何打通水火二液,我已有了絕妙的法門,只是這裡太窄了寫不下。’可見他已有了辦法,說不定就寫在缺損的最後一頁上。不知他的法門究竟是甚麼,真叫人好奇。習武之人,如果練到那種境界,才能叫大成吶。”
賽戈萊納道:“老師,那天晚上我也曾試著將全身血液流經巨蟹、金牛,最後聚於室女與黃膽汁合流。只是二液交匯,我就立刻腹痛難忍,要跑出去拉大大的一泡屎,方才舒服。”他與卡瓦納修士朝夕相處,情若父子,說起話來直截了當,沒有分毫顧忌。
卡瓦納修士不禁莞爾:“室女歸屬腸胃,夜半時月亮又恰好進入黃道室女宮,陰至極盛。自然是二液相爭,摧動了腸胃的緣故。此舉有傷身體,你以後不可輕易嘗試,要與我商議後才好。”賽戈萊納道:“有時候我心中只是那麼一想,體內氣息自然流動起來,根本阻止不及。”卡瓦納修士袖手一指門前那道溝渠,道:“你經驗尚淺,還不精通御氣之術,一身內力如水流一般,汪洋肆恣,遍地流淌,只有用溝渠加以引導,才能力盡其用。”賽戈萊納若有所悟,盯著溝渠看了半天,喜道:“是了!是了!內力是水,各類招式就是溝渠,以渠御水,才能有威力。”卡瓦納修士含笑不語,顯然習慣了自己弟子舉一反三的思維。賽戈萊納又道:“只是以渠御水,終究有些因循守舊。倘若在對敵之時能夠水到渠成,臨時起意,豈非更教敵手難以琢磨?”
卡瓦納修士聽到這句話,面色有些微微變化,良久方嘆一口氣道:“谷內豈有敵手,賽戈萊納,你其實想去谷外世界罷?”賽戈萊納沒料到老師突然有此一問,怔在原地。他與老師向來無所不言,這時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卡瓦納修士早把他的窘迫看在眼裡,微笑道:“你原本是山野間一個淳樸無知的孩童,憂不存心,愁不過夜;如今你受過教育,心智已為學識所開,眼界自然與從前不同了。阿雷佐有一位大賢彼得拉克曾作詩云:‘有識必有思,有思必有苦,苦極必有動,此生之常也。’《聖經傳道書》中亦云:‘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人性如此,我當日教你第一個字母之前,已然盡知,不足為奇。”
賽戈萊納急忙跪倒在地,聲似嗚咽:“我只是一時好奇而已,老師待我恩重如山,我又怎能棄您於不顧。”卡瓦納修士右手微揚,示意他起身,道:“我何曾要怪你。譬如將一瞽翁置於黑屋中,不失怡然自樂;倘若有朝一日他雙目復明,卻仍留在黑屋,便是折磨了。你的境況,正如那復明的瞽翁,是破屋而出的時候啦。”賽戈萊納聽了他一席話,低頭默然不語。他自師從卡瓦納以後,眼界漸開,對於外界的嚮往與日俱增。此時被老師一語說破心事,心中大為惶亂。
卡瓦納修士抬起頭來,透過茅草蓬頂去看遠處的山峰之巔,面容湧起無限感慨,道:“七年之前,你我從崖頂墜下而不死,只能說是神蹟昭然;如今你有了出世之意,必然也是天主安排。這一進一出,你已從一個懵懂野童成了篤信不移的信徒,可見這幾年谷底生涯,大有深意,天主的計劃何其巧妙!阿門。”
賽戈萊納虔誠之心不遜於卡瓦納修士,連忙也伏地默祈。祈禱既畢,卡瓦納修士喚他到自己身旁,道:“這是個絕谷,我仔細想了下,唯一的出路只在這溪流之間,你這幾日不妨去探探納地下洞窟,或許會有所得。”賽戈萊納淚如泉湧,雙手只是抱住修士瘦弱之軀:“我不走,我不走。”卡瓦納修士勉強抬起右手去摸他金髮,柔聲道:“天主給你啟示,必有使命讓你去完成。你怎可為我一人而怠忽職守?”
賽戈萊納忽然想到什麼,抬起臉來喜道:“老師,不若你也去修煉《雙蛇箴言》。以老師的智慧,一定能從中尋出一個法門扭轉氣血,拔出樹枝,到時我們便可一起離開。”卡瓦納修士啞然失笑:“傻孩子,且不說這樹枝已與我血肉聯為一體,一損俱損,除非聖子再世,否則絕無辦法分離;就是《箴言》中有辦法,我亦不能修煉。我曾向你父親起誓,又豈能食言。”
賽戈萊納固拗道:“倘若我走了,老師您動彈不得,又如何能夠獨活?總之只要老師在此,我斷不會拋下你一人在谷裡的!”卡瓦納修士雙目湧起難以言喻的神色,半晌方淡淡道:“也罷,且說。”
師徒二人自此對出谷一事絕口不提,生活依然如常。只是不知不覺間,卡瓦納修士的面色愈加灰暗,進食愈少,兩句話之間的間歇更長。賽戈萊納以為老師不再逼自己出谷,兀自欣喜,並沒覺察到異狀。只是偶爾夜深人靜之時,他頭枕圓石,總不免望著山間明月嗟嘆一番,想象那谷外花花世界究竟是怎生模樣。
又是大半個月過去。這天賽戈萊納在林麓深處中發現一個野蜂窩,如獲至寶,拼著蜇刺弄來一捧黃燦燦的蜂蜜,急忙剝了一片樹皮盛滿,拿回來給老師享用。甫一進草屋,賽戈萊納就看到卡瓦納修士雙目緊閉,臉上黯淡無光,端坐石壁之下宛如一尊雕像。賽戈萊納大吃一驚,衝過去探他鼻息,覺得隱有氣息,連忙按照平日老師教的辦子用手掌抵住修士背心,一股熱力湧入巨蟹宮及天秤宮,沿著人馬、摩羯、寶瓶一路降到腳踝雙魚。
內勁流轉黃道一週以後,賽戈萊納感覺老師體內的內力十分微弱,宛如一潭死水,往往要拼命催動才能激起一點回響,只得連連發力,一道內勁接著一道內勁。好在他年輕體壯,又是赤子童身,所發出的內勁十分精純。過了許久,卡瓦納修士喉嚨滾動,長長撥出一口氣,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賽戈萊納抽開手掌,已經是汗流浹背。
歇了足有兩柱蠟燭的時間,賽戈萊納方掙扎著爬起身來,拿蜂蜜摻了些熱水,去喂老師。卡瓦納修士吃了些蜜水,氣色少為恢復,眼神也略有了些光澤。賽戈萊納關切道:“老師你感覺好些沒有?”卡瓦納修士聲音尚虛,顫聲道:“還好,若非你及時施救,只怕我已……咳咳。”賽戈萊納又是後怕,又是欣喜,握住他右手問:“剛才老師究竟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