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耶穌傳教之時,感於人心不古,謗主日盛,曾親率十二門徒前往加加利山。耶穌到了山頂,看到風輕雲澹,長天寥廓,一時間福至心靈,哈哈大笑,遂就地佈道,敷衍神學,講授八福八喜,給每個門徒各傳了一套福音武學,以裨人心,合稱登山寶訓。後來彼得開創教廷正宗,把這十二套福音許為護教神功,各有一脈相傳,以拱衛聖座。十二分系代代相傳,號為“護廷十二使徒”,綿延至今,屢次拯教廷於危難。
奧斯特豪特於此節知之甚詳,因而疑道:“登山寶訓是鎮廷之寶,傳承極嚴,一代只傳一人,且非教廷直系神甫不能修習,你區區一個托缽僧團的修士,如何能有這份功力!”卡瓦納修士淡淡笑道:“倘若閣下勝了,自然便會知曉。”手中木杖依舊揮舞不停。
馬太其人木訥少憨,在十二門徒中號稱敦厚第一。耶穌因材施教,便傳授了他一套古樸凝重的武功,這套福音武功講究以慢打快,後發制人,不求招式奇巧,純以精深內勁禦敵。是以馬太一系在寶訓中雖非克敵制勝的翹楚,卻守禦最穩,最能立於不敗之地。
只聽得山路之上劍風呼呼,杖勢團團,就連風嘯水聲亦被壓了下去,眼見日頭漸西,兩個人影兀自爭鬥不休。奧斯特豪特久攻不下,奮力盪開一劍,高聲叫道:“好修士!我須拿出些正經玩意兒了!”杜蘭德心中一驚,暗道這廝適才難道未施全力不成。他橫瞥一眼波蘭四凶,把賽戈萊納緊緊揪住,以免再出差子。
奧斯特豪特劍法忽變,大開大闔,湧出無限氣象,如朝日初升,金光萬道。杜蘭德一旁見了,不禁面露敬佩神色。僅憑劍法中的恢弘氣勢就能猜出,這是亞瑟王傳下來的圓桌劍法,若以騎士正宗而論,尚在十字劍法之上。圓桌劍法向來是英格蘭皇室不傳之秘,非皇族不傳。杜蘭德在戰場上頗見過幾個英格蘭貴族使過,但跟奧斯特豪特一比,無論氣度威力,那真是霄壤之別。
卡瓦納修士亦知圓桌劍法的厲害,更不驚慌,杖法依舊。嗤嗤數聲,奧斯特豪特的劍尖終於穿過氣陣,刺穿了卡瓦納修士的袖子。卡瓦納修士迴轉身子,右手去拍奧斯特豪特左肩的雙**星命點。依天象而論,人體以黃道十二宮分割,每宮俱有星命之點,十二宮共有一百四十四個星命點,就是人體周身一百四十四處要害。左肩屬雙子左宮,星命點與心臟獅**息息相通,高手過招若被拍實了,輕則吐血,重則身亡。奧斯特豪特不敢託大,連忙撤回細劍,肩頭微縮,眨眼間避過拍掌,下盤順勢朝卡瓦納踢去,儼然是奧斯曼親衛搏擊術的招式。
這幾下連打帶消,博採數家武學之長,不愧是一代高手風範。
從場面上來看,奧斯特豪特略佔上風,只是始終不能徹底鉗制卡瓦納修士。教廷素以傳教為己任,故而極重韌勁,是以教廷內功以氣韻綿長著稱,卡瓦納修士修煉的馬太一系更精於此道。時間一長,誰勝誰負還未可知。但卡瓦納修士以籍籍無名之身,竟能與名滿歐羅巴的豹王子交手百餘回合而不落下乘,傳出去足以自傲了。
那波希米亞女子在一旁見奧斯特修特一時不能得手,暗暗著急,遂從懷中掏出一把七絃琴。她亮出烏亮指甲,輕輕撥動,一串絃音激射而出。這絃音頗為動聽,卻暗含著難以言說的莫名旋律,時而慵懶如貓,時而狡黠如狐,似有一位絕色美女搔首弄姿、撩撥挑逗一般。饒以卡瓦納修士的定力,心神亦是一滯。
杜蘭德怒道:“兀那妖女,休要旁施暗箭!”那女子輕啟紅唇,嗔怪道:“他們自打他們的,我自彈我的琴,幹卿甚事?”杜蘭德冷笑道:“我豈不知,你這是塞壬魔音,專攝人心魂。想必尊價就是塞壬琴姬艾比黛拉了!”艾比黛拉發出銀鈴般笑聲:“哦呵呵,算爵爺你眼尖。只是你縱然知道,又能把奴家怎麼樣呢?”
波蘭四凶虎視眈眈,布朗德諾與賽戈萊納俱不能戰,杜蘭德確實不能孤注一擲與艾比黛拉爭鬥。艾比黛拉算準了這一點,便擠擠眼睛,捉狹道:“爵爺既不來憐惜奴家,那奴家可要繼續彈哦。”手中撥動琴絃不斷,陣陣魔音送入在場眾人耳中。尋常人聽,不過是嫵媚之樂;只苦了卡瓦納修士,這魔音根本就是衝他而來,每當他欲發勁變招的關節,魔音就忽地拔高,生生將節奏打斷。馬太福音講究連綿圓融,被這麼一騷擾,登時無法一氣連貫,變成一堆散亂劍招,威力大減。
奧斯特豪特精神大振,圓桌劍法源源不斷,壓制之勢頓成。卡瓦納修士勉力支撐,一壁要與強敵折衝,一壁還要提防魔音入腦,束手束腳,被奧斯特豪特連連逼退,眼見要退到懸崖邊緣,重蹈騾馬覆轍。他雙腿一頓,使出一招“亨利立雪”,登時站得穩穩,任憑身子在崖邊如何飄搖,只是不倒。
四百年前,德意志皇帝亨利四世為求教廷寬宥,在卡諾莎城堡赤足披氈,立雪三日,才蒙得格里高利七世教皇赦免,教廷風光一時無二。卡瓦納修士施出此招,一來是鞏固下盤;二來是暗示奧斯特豪特,縱然你是皇親貴胄,亦要服於教廷之威。
奧斯特豪特自然知道這個典故,輕蔑一笑,手中越攻越快,艾比黛拉的琴聲亦一陣緊似一陣。當此關頭,一聲哨響忽地加入戰團。這哨聲清越,如乳燕初翔,響徹山谷,一時琴哨合鳴,音律和洽無間,煞是動聽。若給外人聽了,只道是兩位樂友高山流水,心意相通。艾比黛拉卻暗咬銀牙,哪裡有什麼知音,這哨聲一入,恰好能彌補魔音切斷之處,等若沖淡攝敵之能,再難攪亂卡瓦納修士心神。她精熟音樂,知道哨聲如此效用,與內力深淺全無關係,純是樂理合榫,因此不能以內力催回。於是她撩起額前黑髮,抬首望去,只見賽戈萊納待在杜蘭德身旁,口噙翠哨,如絲金髮隨山風飄起,一對純淨無比的碧藍雙眸正望著自己,心頭竟然一漾。
那邊廂卡瓦納修士沒有魔音牽制,心無旁騖,逐漸又將劣勢扳了回來。圓桌劍法與馬太福音一攻一守,依然是一個五五對分的局面。
奧斯特豪特沒料到這個其貌不揚的托缽僧如此難纏,好武之心逐漸化作不耐。他揮起細劍用了個“纏”字訣,促嘴唿哨一聲,波蘭四凶得了命令,一起朝杜蘭德撲來。艾比黛拉換了條荊刺長鞭,也加入戰團。
卡瓦納修士極有涵養,此時也遏不住怒氣道:“原來說好單打獨鬥,你們竟說話不算!”奧斯特豪特長笑道:“誓言云雲,無非浮雲而已,堂堂活人,豈能被這些陳腐教條拘束。人生在世,終究是要隨性而為吶。”口吐歪理,手裡攻擊不斷。卡瓦納修士這才想起此人既然綽號是豹王子,自然是狡詐其性。他欲返身去救杜蘭德,怎奈奧斯特豪特細劍纏的緊,加上艾比黛拉也來助陣,自救尚且不暇,遑論救人。
波蘭四凶開始時緩緩而行,旋即突然加速,四人立時分作左、右、上、下四路,高攻上路,瘦攻左路,胖攻右路,侏儒貼地朝著下三路滑來。這一勢極象當年蒙古西征,鋪天蓋地,任敵人再強,兩手總難敵這四面八方而來的攻擊。有多少前來討伐這四凶的英雄豪傑,都死於這招手上。縱使杜蘭德十成狀態,亦難逃一劫。
杜蘭德從懷中抄出一本灰皮古書,衝身側深崖一揚,厲聲道:“你們再靠近半步,我便將《箴言》丟將下去!”奧斯特豪特見狀,連忙喝止四凶,原本動如脫兔的四凶說停即停,靜如處子——他們四人確是處子,只因降生時便是天閹。卡瓦納修士趁機退回到杜蘭德身前,他們三人皆立在崖邊,背後深澗,身前六名敵人呈半圓狀圍住。布郎帕德躺在地上,心中著急卻無能為力,嘴中只是英狗、英狗,怒罵不休。
奧斯特豪特聽的厭惡,飛起一腳,踢中他咽喉金牛宮啞穴,布郎帕德頓覺血液倒轉,喉嚨荷荷只是說不出話來。奧斯特豪特轉來對杜蘭德道:“此書一丟,我們固然是得不到,爵爺你的使命亦難完成,一世名聲豈不是付之東流。”杜蘭德道:“個人私望,何足掛齒。”奧斯特豪特又道:“縱然爵爺不關心自己,難道也不想想法蘭西國運麼?全繫於一書之上吶!”杜蘭德冷笑道:“倘若讓你們英格蘭人得了《箴言》,我們法蘭西還有甚麼國運可言!”
他將那書又遞遠數寸,道:“卡瓦納修士,你我萍水相逢,此事本與你無關。我主僕二人已決意與此書同歸於盡,你快快走吧。”卡瓦納修士取下胸前的十字架,微一用力,頓時化為齏粉,隨風飄散,朗聲道:“昔日聖子奉獻一身血肉,以償人類之罪,何等英偉!我雖不才,也願效先賢聖行!倘若棄友獨活,我如何有顏面去見天主。”
奧斯特豪特捏捏鬍鬚,假意讚道:“兩位急公好義,本王子是十分敬佩的。這位修士,你不妨聽了爵爺相勸,儘可離去,本王子不會阻攔,誰願多樹敵手呢。”卡瓦納修士正欲分辨,杜蘭德道:“修士,這孩子託孤於你了!”說完把賽戈萊納推入卡瓦納懷中。
杜蘭德知道,唯有這個辦法,方能說服卡瓦納修士離去。他縱然是不願,也需顧及那少年生死。
奧斯特豪特知道這人武功絕強不在自己之下,又懷疑他是馬太福音的正宗傳人,怕不與教廷干係重大,於是樂見少去一個勁敵,也不加阻攔。卡瓦納修士聽了杜蘭德的話,知道這爵士已有必死之心,面上雖無表情,雙手卻微微顫動,只把賽戈萊納攬入懷中。
奧斯特豪特示意四凶閃開一條路來,卡瓦納修士帶著賽戈萊納朝外走去。方行了數步,奧斯特豪特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獰笑,他身旁艾比黛拉突然發難,長鞭揮去,直取賽戈萊納,四凶亦瞬時而動,攻向卡瓦納修士。
杜蘭德雖知豹王子並非信義之輩,卻沒料他竟翻臉翻的如此之快,連忙高聲示警。這一舉動,早在計算之內,四凶和艾比黛拉的舉動,正是要吸引他的注意力。杜蘭德只這一片刻分神,奧斯特豪特已經衝至跟前,露出森森白牙笑道:“爵爺,代我與上帝問候哩!”一手早搶過書來,噗嗤一劍刺穿胸膛。
那邊艾比黛拉揮起長鞭,本欲去取賽戈萊納天靈蓋,心中忽有不忍,手腕少翻,鞭子稍稍改變去勢,去纏他腳踝。卡瓦納修士見賽戈萊納受襲,不顧四凶襲背,伸手去搶。艾比黛拉長鞭一抖,賽戈萊納竟被甩至崖外半空,嚇得哇哇大哭。
卡瓦納修士情急之下,體內聖功流轉如火,騰然躍起把少年接住。腳下八道凌厲掌風已然湧來,卡瓦納修士本來身勢已沉,恰好一鞭揮到,他當即右腳尖點了下棘刺鞭尖,借力又是一躍,試圖跳去山路之上。
奧斯特豪特喝道:“書已到手,不必留下活口了!”留了細劍在杜蘭德胸膛,一手抓書,另一隻手作掌勢帶著雄渾內力猛拍過來。卡瓦納修士橫抱賽戈萊納,在半空無可迴避,情知已然無幸,不禁雙目惻然,默唸“我主保佑”,拼盡一世功力迎上。
二掌相對,兩股威力無匹的勁道轟然相撞,其力催金斷石。只聽得悶悶一聲轟鳴,奧斯特豪特渾身劇震,踉踉蹌蹌退了六步,背心靠在峭壁之上方才站定,嘴角流出一縷殷紅鮮血。他沒料到卡瓦納這一擊威力竟至如斯,自己四液五臟,無不難受至極。假若雙方都在平地公平對掌,只怕此時他已然性命不保。
奧斯特豪特暗叫僥倖,心想那修士總算除掉了。他強壓下體內翻騰,看書卷尚捏在自己手中,心下大定。四凶與艾比黛拉此時紛紛圍過來,奧斯特豪特剛欲張口說話,被細劍釘在地上的杜蘭德忽地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卻悽切悲涼。
奧斯特豪特走向前去,疑道:“你死到臨頭,何故發笑。”杜蘭德吐出一口血水,道:“我笑你這弒父者辛苦一場,卻還是作繭自縛,一無所得。”奧斯特豪特生平最恨別人提這綽號,面色不禁一變,怒道:“那禿毛修士和小賤種早被我擊下懸崖,《箴言》也已到手……”話未說完,他一時想到什麼,竟僵在原地,連忙喚艾比黛拉取出火折。
艾比黛拉從懷裡拿出火折,四凶就近紮了一束枯枝點燃。奧斯特豪特讓火把湊近,急切切把手中的古書翻開,這書封面血紅,卻看不清字跡,內中密密麻麻寫滿拉丁文。奧斯特豪特雖不知此書是特蘭斯萬尼亞城堡主人的遺物,卻明白希波克拉底一個古希臘人斷不會以拉丁文寫作。他氣急敗壞,一腳踏到杜蘭德胸前,怒喝道:“《箴言》究竟在什麼地方?!”
杜蘭德道:“我自知武功低微,早已將《箴言》託付與卡瓦納修士,自己藏的卻是別的閒書。”奧斯特豪特這時才明白,剛才杜蘭德以書相脅,託孤於卡瓦納修士,不過是以自己性命為代價的一個局,引來敵人注意,卡瓦納修士便可安然攜著《箴言》離開。杜蘭德又道:“原本這計策容易識破,你若發現及時,尚可追上去與修士一戰。可惜你言而無信,竟先對修士下毒手,那真本《箴言》,只怕已被你一掌振落在這山澗之中了。”言罷連連咳嗽,嘴邊已泛起血沫。
奧斯特豪特不待他說完,三步並作兩步奔去崖邊,俯身去張望。但見腳邊山風橫起,峭壑陰森,空谷之下黑漆漆不知有多深,哪裡還有卡瓦納修士與賽戈萊納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