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德經過這幾天的調養,氣色逐漸好轉,布朗諾德也勉強可以支起身子罵幾句粗話。賽戈萊納這段時間與卡萊納修士混的極熟,總不離他左右,語調裡於是又摻了些拉丁腔。卡萊納修士也頗喜這少年一派天真,渾如璞玉,總說這靈魂未經俗世汙染,實在難得,常教他些聖經句子。賽戈萊納雖不明其意,鸚鵡學舌卻毫不費難。卡瓦納修士明白“經讀百遍,其意自現”的道理,倒也不急著給他解釋其中微言大義。
不一日,大車行至巴拉涅什特山的科德雷尼斯波山口,這裡是瓦拉幾亞與摩爾多瓦公國的天然界線,綿延數百里,險峻異常,只有幾個山口可以通行。翻過此山,便能進入摩爾多瓦地界,再順錫雷特河一路南下,便可直到蘇恰瓦。
大車一路沿著山路徐徐盤行。科德雷尼斯波山口的兩翼群峰參差不齊,如驚濤拍岸,有叢叢亂雲穿鑿其空,陸巒超壑。教人大開眼界的是,高山之上竟有無數涓涓細流,在跌宕起伏的峰巒與叢叢櫸樹之間爬梳而過,七折八彎,流成縱橫交錯的條條谷壑,加之山勢起伏不定,直壁連雲,與層層灌樹構成一團繁複精緻的黛綠圖案,直如阿拉伯絨毯,使人望之迷亂。
這條山路蜿蜒曲折,左側立起千仞巖壁,右側卻是條深不可逾的河澗,遠遠可聽得滔滔水聲,兩下落差少說也有百五十丈。卡瓦納修士緊握韁繩,勒著騾馬,只許大車徐行。任憑他武功再高,在這種路上也不得不小心從事,一個不慎,就有可能墜下山澗去。
杜蘭德的傷勢已經恢復了四、五成,此時他緊靠著賽戈萊納,雙目微閉。與其說是養神,倒不如說看管著這野孩子,免得他一時玩性大起,弄出什麼意外。
大車隆隆而行,路面顛簸不已,不時有石子被車輪迸飛。布郎德諾躺在車上已經數日,百般無聊,於是勉強抬起頭,隨口道:“修士您到了蘇恰瓦,之後有什麼打算?”
卡瓦納修士抖抖韁繩,哈哈一笑道:“遊方之人,四海為家,本無所謂目的。摩爾多瓦是希臘教派的領區,我把你們送到蘇恰瓦,便從多瑙河回去了。”杜蘭德知道羅馬公教素與希臘東正教不合,旗下眾人老死不相往來,這一次卡瓦納修士肯涉足東正教區護送自己,已經是天大的面子,於是連忙截口道:“不如修士與我們同回法蘭西,這時節正是用人之際,有我向上峰舉薦,修士可以一展壯志。”卡瓦納修士早已猜中他們與法國皇室的淵源,一揚馬鞭,長長嘆道:“教廷意見紛攘,一派援法、一派通英,哪裡輪到我們這些托缽僧決定。只可憐百姓罹此兵禍,不知何日才是個盡頭。”
正說間,突然不知何處飛來兩塊飛石,來勢又準又狠,卡瓦納修士剛剛覺察到破風之聲,車後那兩匹駿馬的臀部已然中石。馬匹猝然受驚,雙雙抬起前蹄一聲長鳴,開始朝前發足狂奔。它們本來是拴在車後,這一奔不要緊,連帶著那兩匹拉轅的騾馬也驚慌不安,車子被這四匹畜生拉扯的東倒西歪,越轉越快,眼見就有傾覆的危險。
卡瓦納修士當機立斷,把韁繩飛快地塞到杜蘭德手中,喝道:“拿好!”然後一拍車轅,整個人如一頭巨鳥飛了起來,三兩跳就躍上了狂奔的兩匹坐騎,雙腿站在兩鞍之間,任憑下盤如何顛簸,依然穩如阿爾卑斯山。他知道此時馬匹倘若陡然收步,後面車子就會撞來,最後仍免不了是個車翻人死的結局,於是暗暗運起玄功,伸開雙掌,分別籠住兩個馬頭,兩道勁氣貫注而入。
須知畜生雖不懂人言,卻也有七情六感,任憑它如何發瘋,只消主人輕撫鬃頸,往往就平復下來,這是心有所感的緣故。卡瓦納修士所練的是聖門正宗,氣勁寬和柔慈,正如主人悉心呵護一般,這兩匹畜生受了他的內勁掃過,驚懼立時少減,蹄子放緩下來。
這時突然又有三枚石子飛來,兩枚分取雙馬,一枚直奔卡瓦納修士後心而去。杜蘭德叫聲小心,卡瓦納修士猛一後仰,石子堪堪擦著鼻尖飛過。那兩匹畜生剛定了心神,此時又中一記,不由得又開始狂奔起來。大車在其後“咣咣”搖擺不定,一側車輪數次滾出崖邊,虧著杜蘭德控住籠頭才勉強回來,驚險萬分。
這時又有石子連連飛出,卡瓦納修士大袖一捲,使一招“參孫貪天”把石子全捲入袖中。他情知若不找出發石之人,便會處處受制,扭頭大叫一聲:“斷韁繩!”杜蘭德如夢初醒,伸手拔劍,才想起佩劍尚在行囊之中,他雙手緊扣韁繩,騰不出空。正在危急之時,一聲尖利哨音突然響過,賽戈萊納“唰”地飛過車轅,寒光一閃,韁繩立斷,旋即跳回車上,前後不過一瞬之間。
杜蘭德又驚又喜,想不到賽戈萊納在緊要關頭竟能領會意思,救下大車。前面二馬沒了大車牽繫,愈加奔如烈火。在這崎嶇山路之間收不住蹄,前方陡然一個急轉,它們霎時四蹄踏空,竟飛出崖邊數丈,劃出一道弧線跌入深谷。兩頭騾子被驚馬韁繩絆住,本已收住蹄子,也硬生生被一發扯了下去。只聽山澗間傳來數縷嘶鳴,隨即寂靜無聲。
卡瓦納修士早跳下馬背,雙臂架住車轅,使出對付阿爾帕德大王時的“掃羅回頭”,把車子去勢帶去一旁,免得一頭衝下去。只見大車在路上滴溜溜轉了數圈不停,掀起無數煙塵,一直轉到崖邊,方才停住,半個車身懸在外面,搖搖欲墜。
杜蘭德急忙橫抱布朗德諾,抓起行囊跳離大車,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卡瓦納修士收住招式,面色泛紅,頭頂熱氣騰騰,可見剛才耗力甚鉅。他與杜蘭德對視一眼,兩人都是一陣悚然後怕。只有賽戈萊納在一旁笑嘻嘻,渾然不知兇險,還以為是什麼有趣的遊戲。
忽然頭頂傳一個人聲道:“不愧是教廷弟子,這一手力阻千斤的手段著實厲害,佩服佩服。”兩個人急視去,看到來路上站著一位錦袍男子,這男子三十餘歲,膚色白皙,一頭油亮捲髮高高翹起,十分輕佻,唇邊兩撇鬍須修剪的十分齊整,腰間懸一把綴著寶石的細身劍,儼然是哪家貴胄的公子哥兒。他說的是法語,流利純正,縱然是杜蘭德亦聽不出任何破綻。
這錦袍男子道:“適才小可隨手丟些石子玩耍,不想驚擾了幾位車駕,實在是心中有愧。”言罷右手橫胸,優雅地鞠了一躬。杜蘭德與卡瓦納俱是一驚,看這男子相貌浮誇,想不到手底竟然如此之硬。剛才那石子又準又狠,非內家高手不能為之。杜蘭德猛然瞥見他披風上繡有一隻側身橫面的棕黃獅子,頭頂還有半頂皇冠,不由駭然道:“你是豹王子!”
錦袍男子面容微訝,用手捏捏鬍鬚,道:“想不到我竟如此有名麼?”忽又展顏笑道:“爵爺你是法王衛士,認出我來也不足奇,說不定你我在某次舞會還有一面之緣哩。”卡瓦納修士悄悄問杜蘭德:“莫非他就是那個‘弒父者’奧斯特豪特?”杜蘭德鄙夷道:“不錯!”眼神愈加凌厲。
這奧斯特豪特本是英格蘭一代名將黑太子之後,是黑太子兒子理查二世與一蘇格蘭少女私生所生,因此不能入嗣皇室譜系。理查二世給他封了個王子的虛銜,卻無封邑;英格蘭皇室紋章本為三頭側身橫面獅,他只得用一頭。奧斯特豪特樂得終日遊蕩歐羅巴各處,與各路高手切磋武學。他原是個不世出的劍術奇才,曾在五十招內迫得漢薩同盟七十二都市衛隊總長霍亨棄劍認輸;又在西班牙連斬十二名阿拉伯巨盜,名震西歐。其人狡詐機變,生性風流,他所佩紋章中的獅子畫得很像母豹,母豹乃淫慾奸猾之徵,於是歐洲武林送了他一個外號叫“豹王子”。
後來理查二世與表弟亨利波林布魯克互起齟齬,奧斯特豪特不知何故站到了叔父這邊。一番爭鼎之下,理查二世大失所勢,竟被自己這私生子親手殺於蘭開夏郡。亨利波林布魯克即位為亨利四世,遂有蘭開夏王朝——因此奧斯特豪特又得了個渾名叫“弒父者”。
有了這層關係,奧斯特豪特之與英王,向來聽調不聽宣,如閒雲野鶴,來去自由。他在英法戰爭中曾幾次出手,斬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法人無不大感頭疼。此時他竟出現在科德雷尼斯波,顯然又是應英王之請,其意圖昭然若揭。
杜蘭德上前一步,大聲道:“豹王子屈尊來此,也是為了《箴言》吧?”奧斯特豪特拍拍巴掌,大笑道:“不愧是騎士中的楷模,說話好生痛快。不錯不錯!我正是為此而來。”杜蘭德道:“那冒充烏基爾山賊的大王,想來也是你的手下!”奧斯特豪特聳聳肩,不屑道:“他們只是英王麾下一批不成器的奴才,本王子可不會與他們為伍。不過若非那些奴才在菲蘭尼亞截獲你們,我倒也不易追蹤到此哩。”
杜蘭德道:“既然王子殿下知我來歷,便該知道我寧願戰死,《箴言》是不會交出來的。”奧斯特豪特略一點頭,讚道:“我知閣下有騎士之風,亦不會勸閣下投降,平白辱沒了名聲。待我等下取了你們性命,拿回《箴言》之後,會親手把事蹟譜成如同《貝奧武甫》那般詩歌,交給吟遊詩人去各國宣揚你等忠貞,流芳千古,豈不美哉?”這幾句話說的極客氣,又傲慢之極,言談間彷彿已視《箴言》為囊中之物。卡瓦納修士截口道:“王子殿下,彼此皆是篤信天主之人,何須輕言殺伐呢?十誡有云:不可奪人財物。”
奧斯特豪特打量了一番這托缽僧,回道:“這位莫非就是殺敗鐵斧開山斯托爾克的修士?”此時杜蘭德和卡瓦納才知阿爾帕德大王的本名,卡瓦納修士劃了一個十字道:“正是在下。”奧斯特豪特道:“耶聖曾言:扇吾左頰,予其右頰;奪吾外袍,予其襯衫。修士既然篤信天主,如何忘了這番話呢?我如今只要《箴言》,襯衫閣下可自己留著罷。”說完放聲大笑。卡瓦納修士道:“王子殿下要取人性命,窮鼠尚要齧蛇,何況人乎?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已。”奧斯特豪特道:“當日羅馬兵來,耶聖坦然受戮,身死十字架上,猶然毫不抗爭,寬濟之道,世人皆知。遮莫他的徒子徒孫卻一代不如一代,全成了貪生怕死之輩了!?可笑可嘆!”他所說的盡是強詞奪理,怎奈辭鋒濤濤,一時連卡瓦納修士都不知如何應對。
這時奧斯特豪特身後閃出一名女子。這女子一身波希米亞風格的斑斕長裙,頭上纏條人眼布帶,眼角唇邊粘著蛇形花鈿,看起來別有一番詭秘妖嬈。她手搭在奧斯特豪特肩上,手腕上的環鐲叮噹脆響,嬌聲道:“王子,何必與這些人聒噪,直接動手不就好了麼?”奧斯特豪特笑道:“世間假仁假義的教士實在太多,不教他們口服心服,總怕別人說我強施暴力。”女子拋過一個媚眼,似嗔似怨:“那你對人家施以暴力,怎不怕說了?”奧斯特豪特摟過女子婀娜腰伎,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道:“此一時,彼一時,何況只怕是你用暴力的時候更多些吧?”女子嚶嚀一聲,粉拳砸在他胸口。
他們二人說的是波希米亞土話,別人縱然聽不懂,也知不是好話。布朗諾德躺在地上,低聲對杜蘭德道:“老爺,你們不要管我,快走才是。”他知道自己形如廢人,當此強敵,必是個累贅。杜蘭德冷哼一聲:“縱是英王親臨,我也不會露背與敵。”
那女子與奧斯特豪特調笑了一回,轉頭忽然看見賽戈萊納,這金髮少年眼睛“骨碌骨碌”轉動,正好奇地望著自己,極是靈動,不由笑道:“這位小哥兒生的倒俊俏,來,過來讓姐姐欣賞欣賞。”說罷伸出纖纖玉手招呼,賽戈萊納大喜,飛身上前,身法迅捷,倒把在場眾人都嚇了一跳。那女子沒料到他來勢如此之快,兩隻小手轉瞬已經抱住自己大腿,咯咯笑道:“這孩子看不出,倒是個風流種子。”她哪知賽戈萊納天真爛漫,腦中全無男女之防,只是看她環佩閃亮,好玩心起罷了。
奧斯特豪特伸手去摸賽戈萊納頭頂,讚道:“好少年!好眼光!”杜蘭德喝道:“賽戈萊納,回來!”賽戈萊納聽到呼喊,面露不情願之色,末了還是鬆開女子,悻悻跳了回去。女子道:“等下作完事情,王子不如把他賞給我。”奧斯特豪特道:“你不要見色心起,辜負了我一番情意。”
杜蘭德見二人旁若無人,只是打情罵俏,按捺不住怒氣,拔出長劍喝道:“要來戰,便來戰,如何這許多廢話!”卡瓦納修士連忙握住他手腕,示意他不可輕易動武,傷了元氣,俯過身去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杜蘭德連連點頭,竟朝後退去。
突然一陣山石嘩啦嘩啦滾動,四條人影躍過來堵住退路。這四個人一高一瘦一胖,還有一個侏儒,身上衣著俱是百色補丁拼湊而成,細眉直鼻,表情都是一般的木然,依稀有幾分蒙古血統。
卡瓦納修士眼神一凜:“波蘭四凶!”這四人出身華沙,原是一胎所生,體態卻是迥異,據說還是蒙古人遺留下來的血脈。四凶專好殘殺,有時甚至闖入貴族莊園城堡大行殺戮,他們也不知從哪裡學來一身古怪武藝,從來四人聯手合擊,極有威力。漢薩同盟、條頓騎士團及諸公國多次懸賞緝拿,亦無可奈何,在中歐是人人聞之變色的狠角色。想不到他們也成了豹王子的隨從,今日之局,比在菲蘭尼亞更為艱難。
奧斯特豪特拔出細劍,指甲輕彈劍身,發出清脆聲響,寬慰道:“你們莫怕,沒我的命令,四凶便不會出手。我這個人一向崇尚公平,最重道義。你們任一人只要能打敗我,便可全員安然離去,我絕不阻攔。”
卡瓦納修士衝杜蘭德示意了一眼,舉步向前,平舉木杖道:“那麼便由在下與王子殿下過得幾招罷。”奧斯特豪特大喜,他浸淫劍道經年,以挫敵踢館為最大樂趣。眼前這人曾輕鬆打敗斯托爾克,他獵武之心頓時湧起,連聲道:“好,好,羅馬教廷是數百年的名門大派,我倒想領教一下耶聖傳下的絕學。”
卡瓦納修士不復多言,手中木杖少頓,一上來就施展全力。杖法古拙,運轉緩滯,似是杖頭垂著萬鈞鐵鉈,沉重至極。奧斯特豪特振劍迎上,他使的是細身長劍,講究一個“快”字,恰是這等遲緩杖法的剋星。不料劍杖甫一相迎,奧斯特豪特頓覺不妙,這慢吞吞的木杖挾著無比精純的內力,似展開了一輪漩渦,他的細劍不由自主便被吸了過去。奧斯特豪特連忙暗運氣勁,控住細劍去勢,對面木杖還是不緊不慢擺動,只待他進招,立時就會被吸粘,如蟲墜蛛網。
奧斯特豪特立時明白單憑一個“快”字,只會輸得更快,便換了一套威爾士劍法,勁氣勃發,意圖以內力催動劍鋒,刺破卡瓦納修士的氣網。可任憑他如何變招,卡瓦納修士只是依著自己步調,氣網綿柔謙沖,百摧不破。那女子在一旁觀戰,眉宇間也露出淡淡憂慮。
奧斯特豪特連連搶攻了五、六次,仍不能攻破,忽然跳開圈外,喝道:“原來閣下竟是馬太一系!”卡瓦納修士氣定神閒,卻不露一絲破綻,緩聲道:“正是,殿下好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