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諾什悻悻看了眼牆頭,轉頭皺起眉頭問比約齊道:“這人究竟是甚麼來歷?”比約齊怎想到自己部下里還隱藏著這等人物,擦了擦額頭汗水,方才說道:“他是半年之前才加入聖帑衛隊的,自稱叫胡里奧,平日裡也怎麼不顯山露水,武功平平,誰知……”
普羅文扎諾也盯著牆頭,白眉緊皺,似乎有些心思。羅慕路斯趨前問道:“老師可是想到了些什麼?”普羅文扎諾道:“這人看身形嗓音,似乎與我很熟,莫非是……”他突然意識失言,連忙改口道:“許是以前交過手的人。”
這時比約齊戰戰兢兢走過來,普羅文扎諾白眉一立,訓斥道:“你這聖帑衛士是怎麼當的!不過才這麼幾個人,就被混進兩個奸細。這是在貝爾格萊德,倘若你們去了教廷,教皇豈不是也要被你拖累了?”普羅文扎諾除了異端裁判所,還執掌教廷法紀,算是比約齊的上司。他這幾句話劈下來,唬得比約齊堂堂一位“人中索爾”撲通跪在地上,連連口稱死罪。普羅文扎諾道:“這一次你失寶在先,失察在後,遲早是要議罪的。如今還不是時候,權且退下罷。”比約齊面如死灰,顫著手走回到隊前,招呼那一隊呆若木雞的衛士離開了。
斥退了比約齊,亞諾什忽然走到賽戈萊納面前,單腿跪地,單手平胸,大聲道:“我被怒氣矇蔽了心,剛才錯怪了閣下,違背了騎士七德,請少俠責罰。”他不愧是將門虎子,坦坦蕩蕩,知錯即認,毫不矯情違飾。賽戈萊納大為感佩,連忙扶起他道:“我潛入老公爵城堡偷竊,有錯在先。兄臺不必如此。”一場誤會,至此煙消雲散。
羅慕路斯也大為高興,他與賽戈萊納敵對數次,卻總也提不起殺氣來,如今雖不曾為友,總算是化敵。切麗卻大不以為然,暗暗撇嘴,蘿絲瑪麗還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雙瞳似是沒有焦點。
羅慕路斯對老師道:“奧斯曼人如此處心積慮,著實可惡。塔羅血盟看來是與奧斯曼蘇丹勾結到了一塊,恐怕於我歐羅巴武林大為不利。咱們是不是得趕緊稟告教皇與各大門派,早作計議。”
普羅文扎諾道:“貝居因會的聖女出關在即,屆時自然有人領袖群雄。”語氣裡竟帶有淡淡譏諷。加布裡埃拉嬤嬤裝作未聽到,嘆了口氣道:“這些事暫且放上一放,如今老公爵的生死卻是頭等要緊的。”
她一句話提醒了眾人,大家紛紛回到老公爵的臥室。老公爵還是那一副模樣,兩名奉命來的貝爾格萊德名醫守在床頭束手無策,除非是讓兩位高手再行運功續命,否則是絕計支撐不過三日的。
這時卡皮斯特拉諾已經安頓好了賓客,也趕了過去。他聽亞諾什把剛才的事情講了一遍,垂頭不語,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圈,踟躕說道:“如今只有一個法子了,只是不知使得不使得。”亞諾什一向最佩服卡皮斯特拉諾,一聽說有了法子,登時雙目圓睜,連聲問道:“是甚麼法子?快說快說!”旁人也豎起耳朵,想知道這位托缽僧人有什麼高見。
卡皮斯特拉諾躊躇半晌,方才緩緩說道:“貝爾格萊德正南百二十里,有一處大山,名叫老山。老山之中有一位名醫,其手段高明之處,不遜於阿拉伯名醫伊本薩多。”亞諾什搶道:“既然如此,我多備金銀,派人去星夜請來。”卡皮斯特拉諾搖搖頭道:“倘若那麼容易,我幾年之前就為公爵把他請來了。這位名醫的本名無人知道,只因天生一部亂蓬蓬的大鬍子,根根都是深藍顏色,便得了綽號叫‘藍鬍子’,性格十分古怪。他生平有兩大嗜好,一個是解剖人屍,一個是漁獵美色。”
羅慕路斯截口道:“這兩者雖於禮法所不容,倒也不見得有多古怪。我們異端裁判所,每年偷著解剖屍體的醫生也要燒死幾個哩。”卡皮斯特拉諾苦笑道:“倘若是兩者合二為一呢?據說他先後娶妻六人,無不是絕色美女,都被他以殘忍手段殺死,屍體吊在地窖裡視若珍寶,以**為樂。這等愛美之法,你可曾見過?”
在場女子聞言莫不色變,她們都是江湖中人,見慣了殺戮的,但聽到這等事情還是不寒而慄,就連加布裡埃拉嬤嬤都有些不忍,低頭誦了句聖母慈悲,喃喃道:“天下怎會有如此殘酷怪異之徒?”卡皮斯特拉諾道:“正是這麼說的。那藍鬍子因為醫術卓絕,娶的妻子都是名門貴胄之後。孃家人聽說自己女兒竟受到這種屠戮,無不憤怒,便糾集人手去尋他的麻煩。沒成想派去的一百多人進得老山,一夜之間死的乾乾淨淨,而且死狀極慘,從此再沒人敢踏足老山域內。”
這一番話聽得人人遍體生寒。亞諾什疑道:“這人好生殘忍,但醫術究竟如何?”卡皮斯特拉諾道:“醫術高妙,直追蓋倫。數年之前,曾有一位托缽僧團的長老身罹重症,前去求醫。當時那位長老被仇敵所傷,四肢筋骨寸斷,顱骨也被打碎了半面,這種傷勢,竟被他救了回來。”賽戈萊納道:“這豈非是好事?他肯施救,說明便有善良之心。”
卡皮斯特拉諾道:“好是好,代價卻是極大。藍鬍子治癒了他以後,竟把他一對如花似玉的雙生女兒擄走。那長老急火攻心,活活氣死了。托缽僧團為了這段恩怨,糾集了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大舉討伐,結果倒有一大半把命喪在了老山之中,只有幾個人僥倖逃出,也已經被嚇得半瘋。”卡皮斯特拉諾說完,“撕拉”一聲把自己的長袍往左右一扯,露出胸口,只見有三道狹長的疤痕從胸口蜿蜒伸過脖頸,一直連到腦後與下頜,望之觸目驚心。
卡皮斯特拉諾慘然道:“我當時亦在隊中。那藍鬍子說要研究一下,究竟人體哪幾條肌肉可牽動表情,便把我活活挑斷了臉上、脖頸和胸口的幾根筋,留下這幾道疤痕,從此除了苦容再沒其他表情。”眾人看到他的傷口,心裡想著所受的苦楚,脊背上都不免有些麻酥酥的感覺。
亞諾什道:“可我父親得病已久,為何您從不曾提過這醫生?”卡皮斯特拉諾搖搖頭,道:“公爵雖得了美杜莎之泣,尚有伊本薩多與他留下的藥方可救。我想既有桑珠,何必求之於淵蚌,也就不曾提過。那老山,我這一世是不想再去,不想再提了……”他嘆息一聲,重新把長袍攏起,面容依然一片苦相,卻微微的有些扭曲顫抖,可見當日驚悸,至今猶存。
眾人聽到這如惡魔般的醫師,無不悚然,屋內一片沉默。亞諾什看了眼老公爵,不由大為頹喪,癱坐在椅子上,雙手相握,喃喃道:“這藍鬍子如此兇險,伊本薩多醫生又遠在中東,如此說來,我父親豈不是沒得救了……”
賽戈萊納忽然開口問道:“這裡到老山,須要幾日?”卡皮斯特拉諾道:“這裡一路向南,過了馬迪亞丘陵便是,四日便到。”賽戈萊納“嗯”了一聲,突然沒來由地朗聲吟道:“真神我義慕,神謂有應處,救脫一切苦,無有大恐怖。”(原文:我曾尋求耶和華,他便應允我,救我脫離一切的恐懼)
這是《聖經詩篇》第三十四節中的一段偈子,說的是耶和華賜予勇氣與禱告者,使信主之心愈加堅定。在場無人不知,此時聽到賽戈萊納吟出這麼一段,不知他是什麼用意。賽戈萊納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道:“老師生前曾教誨在下,讓我慎護聖教。今日見到老公爵召集英雄大會共赴教難,甘為基督屏障,斥退那群奧斯曼土耳其蠻子,真可謂是義氣沖襟的至勇聖徒,心中當真十分敬佩。在下之前受人矇蔽去偷公爵東西,內心慚愧的緊。這一趟差事,便讓我來作罷,權當是為老公爵致歉。”
眾人聽了這一番議論,都有些吃驚,齊唰唰看過去。亞諾什愣愣道:“甚……甚麼差事?”賽戈萊納笑道:“請少爺借我一匹馬,我自去老山,把那藍鬍子揪來貝爾格萊德,為公爵治病。”這一句話,有如晴天裡放了個脆炮,把屋子裡的人都聽得啞口無言,只有普羅文扎諾嘿嘿冷笑一聲。
加布裡埃拉嬤嬤關心他安危,提醒道:“孩子,那藍鬍子何等殘暴,又不知他武功虛實,你斷然討不得好去——原是該我或者普羅文扎諾大人去的。”
她與普羅文扎諾都是江湖上的前輩,極重身份,藍鬍子再如何跋扈,有他們其中一人便已足夠。賽戈萊納聽了卻搖搖頭道:“公爵如今非危在旦夕,非你們二人不能續命,怎能離開?兩位前輩只消安心在貝爾格萊德為公爵推宮運氣,十天之內,我必把藍鬍子帶回來。”
羅慕路斯在一旁聽到,大為慚愧。他一貫以護廷使徒自命,如今反不如一個不知底細的野少年有膽識。他按捺不住心中激盪,連老師也忘記請示,邁步大聲道:“在下也願意去老山,會一會那藍鬍子。”切麗驚道:“師兄,你……”羅慕路斯這時才想起還不曾問過老師,普羅文扎諾平日治下極嚴,絕不容許弟子僭越,壞了規矩。羅慕路斯連忙走到普羅文扎諾面前,掀開短衫下襟,單腿跪地,垂頭道:“老師您平日總教我們,我等守護的不是教廷,而是眾生心中的上帝之城。今日正是徒兒實踐之時,請老師恩准!”
普羅文扎諾微微點了點頭,一對鷹隼般的銳眼卻緊盯著賽戈萊納。羅慕路斯知道老師有些話不好當面說出,想讓自己一路上要仔細監視這來歷不明的金髮小子,連忙打了個西門福音的獨有手勢,表示自己知道了。
加布裡埃拉嬤嬤沉思片刻,抬起一隻手:“縱然增加了一人,也只有你們二人,終究不大妥當。我讓艾瑟爾跟隨你們去吧。”羅慕路斯皺眉道:“那藍鬍子最貪美色,艾瑟爾姊妹去了豈不危險?”嬤嬤道:“艾瑟爾練的是貝居因會的聖門玄功,最能剋制這些貪色之徒。有她在側,能給你們照應。何況她也通些醫道,萬一你們受了傷,還可救治。”
還沒等羅慕路斯與賽戈萊納開口說話,普羅文扎諾袖手一指,吩咐道:“只她一個女子上路,未免不夠周全。蘿絲瑪麗,你與你師兄同去,路上多多照拂艾瑟爾。”蘿絲瑪麗略一躬身,只短短回道:“謹尊師命。”再無其他話說,雙目無喜無怒,教人琢磨不透。
他三個弟子之中,羅慕路斯雖是首徒,卻過於仁厚;切麗脾氣暴躁,沒甚麼心機;只有這最小的弟子蘿絲瑪麗喜怒不形於色,又心思縝密,作事幹脆,最合普羅文扎諾的脾性。這一次派她前去,也是暗含了普羅文扎諾的競爭之意,不讓貝居因會獨出了風頭。
亞諾什此時面色漲紅,不知該說些什麼,半晌方道:“若非在下負有城防之責,真想與你們同去。”賽戈萊納道:“少爺您專心守城就是,我們四人定不會教你失望。”亞諾什道:“大恩不言謝。各位義士歸來之日,我親率全城軍民相迎。”語氣激動,內心滂湃不已。
卡皮斯特拉諾在一旁叮囑道:“你們這一次去,務必要謹記。藍鬍子最擅以幻術分割眾人,然後各個擊破。當日托缽僧團的討伐隊便是這麼潰滅的。你們萬不可受他迷惑,四人須臾不可分離。”羅慕路斯與賽戈萊納一齊點了點頭,又互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這一日眾人各自忙碌。卡皮斯特拉諾與亞諾什忙著應送賓客;艾瑟爾雖中了艾比黛拉的毒,一來賽戈萊納處置及時,二來有蓋倫靈藥,三來她自己修習的內功是聖門玄功,也有祛毒化陰的奇效,只休養了一夜便好了。賽戈萊納趁這一段餘暇去見了奧古斯丁,亞諾什把他從水牢中放出來,另外安置了一處房間。不過黑人受傷頗重,不能跟隨主人。賽戈萊納讓他好生調養,等自己從老山回來。西門福音的幾個人並未來找賽戈萊納的麻煩,關起門來不知作些甚麼。
次日清晨,亞諾什已吩咐備好四匹駿馬,用具糧草一應俱全。羅慕路斯、賽戈萊納、蘿絲瑪麗與艾瑟爾一併出了南門,其他人只在城門口相送祈福。加布裡埃拉嬤嬤拉住艾瑟爾的手道:“這一次非同小可,你可不要馬虎從事,拖累了別人。”艾瑟爾大病初癒,面色還是有些泛白,紅暈一起,煞是明顯,只是低頭扭捏道:“嬤嬤您只管放心,我會保護好他們。”
賽戈萊納與羅慕路斯聽了都沒什麼,只有蘿絲瑪麗嘴角微微一撇,似是有些不屑。這時卡皮斯特拉諾從懷裡掏出兩枚暗綠色的藥丸,讓艾瑟爾與蘿絲瑪麗接過去,仔細斟酌一下詞句,說道:“藍鬍子殘忍好殺,倘若有女子落到他手中,極是不堪。這裡有兩枚劇毒的蠍尾藥丸,舌尖一觸即死,給你們備個不時之需罷。”他話雖然委婉,意思卻清楚的緊。艾瑟爾與蘿絲瑪麗接過藥丸放在身上,心情俱是難以名狀。羅慕路斯笑道:“天下又有什麼人,能為難西門福音與貝居因會的傳人聯手呢。”
亞諾什見時辰差不多了,便依著塞爾維亞習俗手持一條綠枝,圍著馬匹為行將出徵的勇士來回灑了一圈淨水。他正要開口說話。賽戈萊納一抖韁繩,大聲道:“事不宜遲,我們走吧!”四匹駿馬一齊嘶鳴,十六隻鐵蹄奔踏而出,掀起一陣煙塵。待得煙塵散盡,四人已遠遠跑出去數百步遠。普羅文扎諾負手立在城頭,居高臨下望著賽戈萊納的身影兩道如劍白眉交錯糾結,白袍輕飄,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