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爾一聽,大為欣喜,雙手輕扶床頭,腦袋不覺朝賽戈萊納靠去,與剛才拒人千里截然不同。修女不能施粉黛香精,賽戈萊納卻聞到有股淡淡體香傳來,知道她與尤利妮婭一樣是天然幽香,心中舒坦,並不說破。她胸前呼吸起伏,顫聲問道:“你說你能背下來,可是真的?”賽戈萊納道:“自然是真的。”
艾瑟爾喜得閉上雙眼,雙手拄在床頭道:“天主啊,感謝您對我的恩賜。”她忽覺自己失態,面色緋紅,偷偷瞥了賽戈萊納一眼,見他並無異狀,遂扭捏道:“我是在一個俗家姊妹那裡看到《神曲》的抄本。她每日去靜修堂裡默祈,我便偷偷去她床邊看上幾頁。但丁寫的真好,雋永精緻,意味深長,可比聖詠讀著都慰帖呢。可惜那姊妹很快離開貝居因會,抄本也被帶走,我一直不曾讀完,心中遺憾,又唯恐院長大人知道。後面又寫了些甚麼?你能背給我聽麼?”她開頭還娓娓道來,說到後來口氣卻變得急促,顯是求書若渴。
賽戈萊納笑道:“此事甚易,加布裡埃拉嬤嬤既然教你來照顧我。我這幾日便慢慢背誦給你聽好了。”艾瑟爾驚喜無加,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把床邊的蜜碗端過來道:“你喝你喝。”手裡一顫,碗裡的蜜水灑了出來,黏糊糊地澆了賽戈萊納一臉。她情急之下,扯下頭罩去擦拭,這時賽戈萊納才看到她原來留了一頭褐色長髮,褐亮如油。
此後三日,賽戈萊納靜臥在床,加布裡埃拉嬤嬤偶爾過來檢視一下傷勢,大部分時間都是艾瑟爾陪著他。艾瑟爾一心想聽《神曲》,恨不得日夜都守在床邊,賽戈萊納樂得有人聊天,便一句一句慢慢把《神曲》吟出來。艾瑟爾夙願得償,聽的如痴如醉,幾次感動得雙手捂面哭出來,喃喃世間怎會有如此精妙的詩篇。她怕人發現,不敢抄錄,便隨聽隨背,有時記得不清,還教賽戈萊納倒回去重新背來。花了三天時間,剛剛誦完地獄篇與煉獄篇的一半。
這三日裡,賽戈萊納也曾託艾瑟爾出門偷偷打聽,得知那夜搜捕並無結果,魔手畫師似也逃之夭夭,不知那株四葉三葉草最後落到了誰的手中。艾瑟爾憑著貝居因會的名頭,在城堡內穿梭自如,亦打聽到奧古斯丁被關去了城堡下的水牢,暫無性命之虞。
貝居因會的告喜三聖丸果然藥效顯著,到了第四日,賽戈萊納腰傷已經好了七八分。這一天一大早,就有公爵府上的一輛雙馬四**車來到客館門前恭候。加布裡埃拉嬤嬤讓艾瑟爾給賽戈萊納找了托缽僧袍,拿個一頂寬簷風帽戴上,只消低著頭,便沒人能看到他相貌。
有專門的執事迎上去,引著加布裡埃拉嬤嬤、艾瑟爾與賽戈萊納一齊上了馬車,車伕一聲喝叱,馬車便隆隆朝著城堡開去。這一路上城鎮各處彩旗飄飄,喜氣洋洋。貝爾格萊德公爵力抗奧斯曼入侵數十年,深得民心,是以他的壽宴也是舉城同慶,有如收穫祭一般熱鬧。
馬車到了城堡之下,賽戈萊納偷偷掀開窗簾去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眼前好大陣勢,整個護城河邊俱被支起數頂極大的帳篷,儼然如一個集市。這裡招待的都是貝爾格萊德普通市民與附近農民,他們進不得城堡,就在帳篷附近玩耍,小商販、理髮師、藥劑師和若干雜耍藝人嘶聲叫賣,還有趁機賣贖罪券的教士,一時間摩肩接踵,人生鼎沸。公爵府專有人熬了數個大鍋的肉蔻蔬菜濃湯,配著垛好的黑麥麵包,來者都有一份,共祝公爵福壽。還有些人偷偷拿來農傢俬釀的烈酒,就蹲在土坎上且喝且嚼,且看且聽,好不愜意。
遠遠的還有一處平闊處的草地被整平拍實,四周拿木柵欄圈住,不教人進。歐羅巴風俗尚武,尤以騎士為甚,舉凡大小慶典,都要來上一番決鬥方才盡興。等下壽宴結束,少不得會有各地來的貴族騎士在此爭鬥。這些老百姓倒有一大半是為了看這個才來的。
待得馬車進得城堡,城堡內院又是另外一種景象。徽幟百張,家紋林立,半空中還有橫幅招展。內院廣場內有幾十條長桌分列排開,少說也有幾百位賓客,把廣場擺了一個滿滿登登,一百多名僕役流水價般穿梭席間,端上佳餚,撤去餐盤。有十幾條獵犬汪汪緊隨其後,指望能分些殘羹冷炙。四周走廊裡站著聘請來的樂隊,魯特琴,三絃豎琴、風笛、響板一應俱全,奏些引人食慾的輕快小調。這裡坐的多是塞爾維亞及匈牙利各地貴族領主、騎士、諸手工行會會長、商會和尋常武林幫派,比約齊等人便在這其中。
今日恰是齋戒日,公爵篤信基督,舉凡烤鹿肉、燻腸、灌豬腸、燒鵝等一概欠奉,餐桌上多是水魚、河鮮與蔬菜,還有些水果溫桲、南瓜布丁之類的甜品,空氣中大有鼠尾草與肉桂的濃烈味道。
馬車徑直從人群中穿過,一直開到主堡入口處方才停住。公爵的獨子亞諾什身著圓心錦服,早在階下迎候。他不待馬車停穩,上前一步拉開車門,恭恭敬敬道:“貝爾格萊德公爵舉族恭迎貝居因會院長大人聖駕。”
加布裡埃拉嬤嬤把手伸過去交他扶住,邁下馬車,細細端詳了一圈,笑道:“你倒有幾分你孃親的眉眼。”亞諾什道:“聖駕蒞臨,我孃親歡喜的不得了。若非礙著祖制,她只怕早去客館見您了。”兩人又寒暄了幾句,亞諾什看到艾瑟爾從車上下來,愣了愣,帶著敬畏神氣道:“這位莫非就是聖女大人?”
艾瑟爾滿腦子想的盡是《神曲》,沒提防腳下踩到了裙邊,哎呀一聲,一個趔趄跌下車去,亞諾什箭步向前一把扶住。艾瑟爾驚魂未定地細聲道謝,聲如蚊子般大小。加布裡埃拉嬤嬤輕嘆一聲,說道:“倘若聖女這等冒失,只怕老院長早便氣死了。也就是我命大,一時半會兒還氣不死。她是我最小的弟子,叫艾瑟爾。”
亞諾什道:“這位姊妹的舉止,教人想起當日修蜜莉安的風範,”修蜜莉安是二百年前布魯日女修道院的一位修女,修持虔誠。她一日在溪邊取水時摔了一跤,不意竟在水中倒影見到耶穌,從此名聲大噪,這典故人人皆知。亞諾什拿修蜜莉安來比擬艾瑟爾,既免了她的尷尬,又讚了她有見主的福緣,一席話說得極為得體。加布裡埃拉嬤嬤不禁暗暗讚許。
這時賽戈萊納也從車裡鑽出來,他曾見過亞諾什,把帽簷壓得低低的。加布裡埃拉嬤嬤知道他的苦衷,便對亞諾什道:“這位弟兄是薩爾茨堡托缽僧會的修士,與我會有些淵源,便一起帶來了。他是方外之人,你不必招呼,快帶我去見見你孃親罷。”
亞諾什雖覺托缽僧帶風帽有些古怪,但聽嬤嬤這麼一說,隨即說道:“這位弟兄,我貝爾格萊德的大主教卡皮斯特拉諾亦是托缽僧會中的長老,等下你們可以多親近親近。”賽戈萊納劃了個十字,卻不敢說話。亞諾什喚來一個小廝,讓他帶艾瑟爾與賽戈萊納入座,自己引著加布裡埃拉嬤嬤去見公爵的親眷。
艾瑟爾與賽戈萊納進得大廳,兩個人都是一驚。這廳內裝點的極為華貴恢弘,帆柱穹頂,琺琅雕邊,端的是金碧輝煌。大廳正中擺著一張主桌,左右分別列著十幾張長條桌,桌上鋪著紅布,每桌還擺著數尊銀製燭臺和一些椰棗、無花果盤。大廳後廊站著三、四十個白袍唱詩班,輕聲歌詠,聲雖不大,卻在穹頂回音陣陣,繚繞不去,大有聖潔氣息。中央還立有一個花籃,其中百花競豔,種種名色不下幾十種,有絹帶上寫著“願主賜福於虔誠之人”字樣。
廳內除去主桌尚空,其餘大部已坐滿了人。江湖上的幾大名門大派都派了使者來,其餘如漢堡劍派掌門、漢薩同盟七十二都市衛隊總長霍亨、條頓騎士團副團長康拉德、加泰羅尼亞傭兵隊,以及美第奇、佩盧奇、霍克斯泰特爾等銀行大族等等,也都派了頭面人物。一時幾乎半個歐羅巴的武林菁英,濟濟一堂俱會於此,竟似是個英雄大會一般。
賽戈萊納看到普羅文扎諾坐在右首第一條桌子,表情威嚴,兩條白眉擰在一處。羅慕路斯、切麗與蘿絲瑪麗垂手站在他身後,一步也不敢挪動。他多看了那蘿絲瑪麗一眼,那小姑娘面色蒼白,幾無血色,不知是否被自己拍中那一掌後還未痊癒。
而在普羅文扎諾鄰座,卻擠著三個戴著方帽的古怪老頭。這三個老頭一般乾枯模樣,俱是留著山羊鬍須,鼻樑上架著副小眼鏡,袖著手互相嘀嘀咕咕,行動滑稽。帶路的小廝忍著笑,偷偷說出他們來歷。原來這三個老頭乃是科隆大學,美因茨大學與海德堡大學三校聯盟的教授,只是不知為何備受禮遇,座次竟不低於普羅文扎諾。
小廝帶著二人來到左首第一條桌子坐定,端了兩杯煮蘋果過來。賽戈萊納怕被別人看出破綻,只得低著頭。艾瑟爾見院長不在,心中不安,便不停詢問賽戈萊納《神曲》細節。賽戈萊納哪裡敢大聲回答,便支吾應對。好在加布裡埃拉嬤嬤只是去敘了箇舊,很快便迴轉過來。她坐下以後,對賽戈萊納道:“公爵夫人乃是我貝居因會之人,老身已與她說有位罪人祈求公爵寬衍,公爵夫人已答應下來。”賽戈萊納感激道:“嬤嬤您如此迴護,真是無以為報。”嬤嬤淡淡一笑道:“聖母慈悲為懷,我輩自當效法先賢。何況老身還有事要你助我。”賽戈萊納道:“只要嬤嬤有求,我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嬤嬤伸手拍拍他肩膀,和藹道:“如今還不到時候,咱們且安享壽宴罷。”
正說間,忽然號角聲嗚嗚大作,鼓聲大振,廳內賓客一起站起身來,齊刷刷朝門口望去。賽戈萊納見到一位身著騎士甲冑的矍鑠老者步入大廳,這老者鬚髮皆白,虎目獅鼻,身軀矮小結實,宛如奧林帕斯山巔一塊頑石。他走起路虎虎生風,鎧甲鏗鏘作響,亞諾什與其他幾位將軍簇擁在側,竟要快步方能跟上老者步伐。正是名震中歐、阿拉伯諸國的貝爾格萊德公爵盧斯維科•匈雅提。
賽戈萊納這時卻留意到,在公爵身旁還有一人。這人身披灰袍,身高體瘦如竹竿,面露苦容,竟似生來就不曾笑過。他胸前懸著一個小十字架,賽戈萊納忽然想到,這人怕不就是邁耶長老所說的聖方濟會在貝爾格萊德的長老?亞諾什喚他叫做卡皮斯特拉諾,名字卻長。
公爵走到大廳中央,朝四下揮了揮手,不怒而威,廳中霎時靜下來。公爵環顧一圈,大聲道:“今日老夫壽辰,諸位英雄貴客肯撥冗來陋處做客祝壽,實令匈雅提全族蓬蓽生輝。我貝爾格萊德地薄人窮,唯有好客之道亙古不變。塞爾維亞有句俗諺:朋友之來,邀以美酒;豺狼之來,待以矛槍。貝爾格萊德上蒙天主護佑,下承民心,甘為基督世界屏藩,雖死不移。天佑吾國,天佑吾民!哈里路亞!”
最後三句公爵說的氣壯山河,中氣十足,震得穹頂嗡嗡作響。周圍賓客齊聲讚了句“好!”廳外及城外的諸人雖聽不到公爵講話,聽到賓客齊聲吶喊,也紛紛歡呼,貝爾格萊德城堡內外一時極是熱鬧,聲震層雲。
公爵說完,轉身落座。亞諾什與卡皮斯特拉諾分坐在兩側。亞諾什衝膳食總管丟了個眼色,膳食總管立刻拖著長腔兒尖聲道:“上酒。”立刻有十幾名僕役端著酒樽走上前來,三人一桌,有條不紊地擦杯、倒酒,頃刻間大廳內每一位賓客跟前都有一杯滿斟的葡萄美酒。
公爵端起酒杯,又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賓客以為他要祝酒,紛紛捏好酒杯,屏息寧氣,只等主人發話。不料公爵卻聲音一沉,朗聲道:“今日各路英雄來得可不少,老夫有幾句話要說與列位。”他手持酒杯緩步走到大廳中央,這裡正對著穹頂,有擴音之效,院裡的人也便能聽個仔細。老公爵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掃視四周,其目光明澈鋒利,休說旁人,就連普羅文扎諾和加布裡埃拉嬤嬤心中都一陣凜然,暗暗讚歎這老人的銳氣,全無遲暮衰朽,更看不出是個罹患美杜莎之泣的病人。
老公爵道:“老夫賤辰,實是不甚重要,今日借這名頭聚集英豪,卻是為了與諸位商議一件大事。”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他要說些甚麼大事。公爵蠶眉一豎,口氣轉為沉痛道:“列位知道,奧斯曼土耳其身為異教之國,對我歐羅巴之地覬覦已久,未有一刻停息。如今瓦拉幾亞、特蘭斯萬尼亞已告陷落,塞爾維亞全境亦已淪為附庸,東歐已是岌岌可危,唯有我貝爾格萊德堅守至今,不曾讓蘇丹得手。”
眾人皆知這老人並非胡吹大氣。貝爾格萊德穩守三十年,奧斯曼軍數次圍攻,都被老公爵擊退,這才保全薩瓦河、多瑙河以北的基督世界領土,上下無不欽佩。院外就有人高喊道:“老公爵勞苦功高,我們都是記得清楚的!”廳內之人自矜身份,不願多言,卻也都微微點頭。
老公爵又道:“只是奧斯曼土耳其如今兵勢浩大,自攻滅瓦拉幾亞以後,彼水軍便可循多瑙河一路西進,與南塞爾維亞從水旱二路夾攻貝爾格萊德。我城中軍民不曾怕死,但一座孤城,絕難支撐。倘若此城有失,奧斯曼蘇丹便可突破薩瓦河天險,攻入歐羅巴腹心,屆時只怕是王道不統,教難再臨,萬千之眾都要淪為蘇丹奴僕!”
眾人聽了,都默然不語。奧斯曼蘇丹這些年來驕橫跋扈,東征西討,實在是自蒙古之後的歐羅巴第一大患。公爵又道:“回想當日十字軍數次東征,群王畢至,義士鹹集,上帝之旗,飄於聖都耶穌撒冷,大大地煊赫我基督威名。我等子孫,難道還不及祖先信心堅定麼?”他“唰”地拔出寬刃長劍,猛一揮劍,把那花籃斬為兩截,喝道:“我等世人,是為彰顯神的福造,卻不是為了勞什子壽宴!請諸位與我在此盟誓,回返諸國後,請盡發歐羅巴信士,來此抗奧斯曼兵鋒!”
原來公爵是想讓歐羅巴諸國蹈襲前例,再組織一次十字軍,來襄守貝爾格萊德。有整個歐羅巴為後盾,他便毋需懼怕蘇丹大軍了。卡皮斯特拉諾這時亦開口道:“倘若有哪位義士願留下來守城,我等亦是無上歡迎。為基督流了血的,基督必給他們成全;為基督塗了膏的,他日基督必在天國給他塗了。”
院內來的多是各地來的貴族年輕騎士、小領主和行會成員,聽到公爵這麼一番慷慨激昂的鼓動,紛紛亮出手中兵器,仰天高喊:“守城!守城!”當下就有百餘人慨然起身,表示願守貝爾格萊德。賽戈萊納偷偷看過去,普羅文扎諾表情絲毫不為所動,羅慕路斯倒是流露出欽佩神色,手握錘柄,幾次躍躍欲試都被恩師眼神擋回;那三個教授似乎爭執起來,個個鼻子紅亮,語速極快,還連連比劃手勢,根本聽不清楚說些甚麼。
就在這時,一名衛兵匆忙跑進院子。這人汗水肆流,顯然已跑了一段長路。廳外護衛把他攔下,這人急道:“我有要事稟告公爵大人,卻耽擱不得!”情急之下,他扯著脖子高聲叫道:“公爵大人!奧斯曼蘇丹遣使賀壽,如今使者已經到了門口了!”
這一句話,不啻晴天驚雷,眾賓客一陣大譁。真是說尼祿,尼祿到,公爵方才說要重整十字軍軍威來抗奧斯曼,奧斯曼蘇丹便派了使者。眾人均想,無事不登萬神殿,這使者偏偏挑這日子前來,一定是有甚麼圖謀,紛紛去看公爵如何應對。
老公爵聽到有奧斯曼的使者前來,毫不吃驚,平伸雙手道:“遠來皆是客,與我把他們迎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