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他們用這樣的大炮打。我們死定了!我去看看後面什麼東西捱了炮彈,好像牆坍了似的。不曉得三爸他們怎樣了?”覺新在隔壁跺腳說。
“你不要出去,外面更危險。你去不得!”瑞珏差不多帶了哭聲來阻止他。
覺新長嘆了一聲,便說:“如今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倘若一個炮彈飛來,大家都完了。”
“槍炮是沒有眼睛的。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大家死在一起也好些。”瑞珏抽泣地說。海臣又大聲哭起來。同時大炮也在響了。
“這樣叫我怎麼過得下去!要死就索性痛快地死罷,”這是覺新的聲音,是悲慘,是絕望,是恐怖的呼號。覺慧在隔壁不能夠再聽下去,他用雙手緊緊地矇住耳朵。
一陣尖銳的、悽慘的叫聲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好像故意在絞痛這些人的脆弱的心。電燈突然滅了。整個公館立刻成了黑暗世界。“點燈!”差不多成了普遍的叫聲。每間屋子裡都起了騷動。
覺民弟兄一聲不響,也不去點燈。覺慧挺直地躺在床上,覺民坐在桌子旁邊,他們連動也不動一下。
炮聲暫時停止了,槍聲還是密密麻麻地響,忽然一片人聲從遠處傳來,呼叫聲,喊殺聲,響成了一片。是歡呼?是驚號?是哀叫?人分辨不清楚,但是它卻給人帶來一幕恐怖的景象:一陣衝鋒過後,只見火星閃耀,發亮的槍刺向跳躍的人的血肉的身體刺進去,隨著刺刀冒出了腥血。許多活潑的人倒下來,立刻變成了破頭斷足的屍體。其餘的人瘋狂地亂叫,像渴血的猛獸那樣,四處尋找它的犧牲品。……
在這裡,在這個公館裡,只有黑暗,恐怖與期待。但是在城外,在田坎上,山坡上,卻有許多人拿生命作兒戲,他們在激鬥,掙扎,死亡。這思想不斷地折磨著覺民弟兄,甚至在黑暗中他們也不能夠安靜地過一會兒,在他們的眼前還有紅的、白的影子在晃動。
“這個可怕的時代!”覺新在隔壁房裡長嘆了一聲,苦惱地說,在覺民弟兄的心上引起了同情的響應。
“還有什麼法子嗎?我們快想個辦法罷!”瑞珏絕望地哀聲叫起來。
“珏,你還是去睡一會兒罷,我看你也很疲倦,”覺新關心地安慰道。
“這種時候怎麼能夠閉眼睛?大炮子隨時都會落下來的,”瑞珏嗚咽地答道。
“珏,你不要傷心。要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看各人的命了,你一定要睡才好,”覺新勉強做出安靜的樣子再勸道。
在隔壁房間裡覺民把火柴擦燃,點了燈。一點豆大的暗淡的燈光無力地搖晃著,只照亮了這個房間的小部分。覺民把失神的眼光定在覺慧的蒼白的臉上,驚訝地說:“怎麼?你的臉色這樣難看!”
覺慧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下,悄然地回答道:“你還不是一樣!”於是兩個人對望著,再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槍彈不停地在屋頂上亂落,大炮在空中怒吼,房屋被震撼得軋軋地響。海臣又哭起來。
“這樣等下去是沒有辦法的,我說非睡不可,”覺慧毅然地站起來,解開了紐扣。
“要睡也好,不過不必脫衣服,”覺民阻止覺慧道,可是覺慧已經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裡去了。覺慧拿棉被蒙著頭,果然槍炮聲就漸漸地模糊起來。
第二天是一個晴天,太陽帶著新的光明升起來,照見這個公館依然無恙,只是有幾處地方堆了一些瓦片,還有炮彈碎片和槍子。屋頂上有幾堆碎瓦,左廂房的屋脊打落了一角。然而槍炮聲已經絕跡了。
大清早覺民弟兄到他們的繼母的房間去,看見三嬸張氏和淑英也在那裡,她們頭髮蓬鬆,面帶倦容。地板上鋪了厚氈子,屋裡的東西很凌亂,四張方桌並排地放在屋中央。據說昨天晚上週氏、淑華她們就睡在桌子下面,用棉被把四面圍得緊緊的,不透一點風,以為這樣便可以躲避槍彈了。繼母又告訴他們:昨天晚上三嬸和淑英也睡在這裡,她們屋後的天井裡落了一個炮彈把牆打壞了一個角,所以她們馬上搬了出來。覺人也睡在這裡。現在袁奶媽抱著他到外面玩去了。
“大概三點鐘光景,好像有一顆炮子飛過你們屋頂,打中了你們的屋脊,接著瓦打破了一大堆。少奶奶哭著抱了海兒奔到上房來。我害怕你們房裡中了炮子,拚命喊你們,又不見答應。外面槍子密得很,沒有一個人敢出去看你們。後來鳴鳳出去看了,你們的房門關得緊緊的,房間沒有損傷。我們才曉得你們沒有出事,便放了心。今晚上你們千萬不可再睡得像那個樣子,應該隨時提防啊。”周氏說話,調子本來很快,她接連地說下去沒有一點頓挫,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話從她的口裡出來,就像珠子從光滑的石頭上滾落下去,一直到底,滾個不停。
“我素來在夢裡很容易驚醒。不曉得怎樣,昨晚上居然睡得那麼香,外面鬧得那麼厲害,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覺民笑著對他的繼母解釋道。
覺新同克明從外面進來。
“現在不要緊了嗎?”周氏看見他們的平靜的臉,更放心了便問道。
“大概沒有事了,”克明笑著回答,依舊是他的穩重的語調。“今天外面通行無阻,附近不見一個兵。街上也很清靜,沒有驚慌的現象。據說敵軍昨晚上佔領了兵工廠,省方託英國領事出來調停,督軍答應下野。以後大概不會再有戰事了。大家空受了一晚上的虛驚。”接著他又對他的妻子張氏說:“你現在可以回屋休息了,昨晚上累了一晚,看你樣子也很疲倦。……”過後他又客氣地對周氏說:“嫂嫂現在也休息一下罷,昨晚上把嫂嫂打擾了。”
他們交談了幾句話,克明便帶著他的妻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覺新弟兄還留在房裡跟周氏談了些閒話。
這一天平靜地過去了。“大概再不會有戰事了,”大家都這樣想。然而到了太陽往下落的時候,情形突然改變了。
這時全家的人除了老太爺外全坐在院子裡,閒談昨夜的事情。忽然袁成氣咻咻地跑進來說:“太太,三老爺,姑太太來了。”接著從側門裡走進了張太太,後面跟的是琴和另一個年輕女子。她們都穿著家常衣服,而且沒有系裙子。雖然這三個女人的臉上有著不同的表情,但是她們都帶了一點張惶的樣子,好像遭遇了非常的變故一樣。
眾人起身歡迎她們,跟她們一一招呼過了。大家正待說話,忽然晴空響起一個霹靂。眾人瞥見一團火光在空中飛過,接著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似的,接連地起了幾次“嘩啦”、“嘩啦”的聲音。眾人連忙往堂屋裡亂跑。
大炮接連放了四五次,才稍微休息片刻。槍彈的聲音又響了。這個聲音是從城外東北角上來的,像一陣驟雨那樣地密。機關槍接著響起來。聲音突然變得更急了,好像千軍萬馬狂奔一般。於是城上架著的大炮開始放起來。這一次不比昨夜,聲音更近,而且是十幾尊大炮同時開放,窗戶、板壁“擦擦”地響,連土地也搖動了。
眾人躲在堂屋裡不敢說一句話,臉色都變青了,彼此茫然地望著。
誰都感覺到那個不可抗拒的恐怖,都明白自己是逼近生命的邊沿了。眾人靜靜地等候著,沒有**,沒有哀號,沒有掙扎。不管覺新跟梅見了面,不管梅經過了幾年的風波以後又到這個公館來,都不曾給眾人帶來一種新的感覺。那個不斷地在空中飛翔的死的恐怖把一切別的感覺都趕走了。
天色漸漸模糊起來,炮聲暫時停止了,槍聲還是跟先前一樣地密。“這一夜怎樣度過?”這個思想開始折磨眾人。就在這時候在很近的地方起了一個絕大的響聲,牆壁馬上劇烈地震動,聲音散開來,餘音如爆竹勃發,又夾雜著石碎瓦落的聲音。
“完了,完了!”周氏臉色慘白地站起來,用顫抖的聲音說,她打算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她正要揭門簾,卻遇著鳴鳳從裡面跑出來,幾乎把她撞倒在地上。
“什麼事?什麼事?”許多聲音一齊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