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明知道趙煦定會拒絕章惇的辭職,但幾乎每一個都是屏住呼吸,把目光凝結在了趙煦身上。畢竟,萬事都有個萬一,而這萬一恰恰是全天子最為刺激的事情。大家都不免伸長脖子,瞪起雙目,靜靜地看著趙煦。這些官兒大多數都是老人家,長時間保持這樣的姿勢不容易,但這時候還是每個人都保持住了。就連他背向趙煦而立的殿頭官和殿內側向而立的兩名殿中侍御史都扭過頭去,望向了趙煦。
趙煦深深地看了章惇一眼,又轉眼看了看殿內的群臣,一臉都是高深莫測的神情。待得群臣盡皆把心提到嗓子眼上,他才收回眼神,淡淡地說道:章愛卿為國朝效命多年,豐功懿德,天下盡人皆知,朕自然是不必贅述的。尤其是朕剛剛親政之時,你一直對朕忠心耿耿,每每直言勸諫,無不切中要害。對朕的變法事業裨益甚多。從大政方針的制定,到如何落實下去,再到成效的檢驗,這些無一不是由愛卿親自過問。說卿是朕的股肱,國朝之擎天之柱實在是毫不為過。朕對愛卿的信賴、借重是滿朝皆知的,愛卿做事,一向是朕最為放心的。不過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然之色,眼皮緩緩地垂了下來:不過,朕對愛卿的選擇自來也都是尊重的。朕從來不願勉強別人,更不願勉強愛卿,既然愛卿覺得疲憊,想要休憩一番,朕就準了愛卿的意願!
趙煦的話還沒有說完,殿內立即炸開了。雖然趙煦是一個素以嚴厲著稱的皇帝,雖然殿內還有兩個侍御史看著,但大家都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誰也沒有想到,趙煦居然準了章惇的辭職。當然,就是殿內的兩個侍御史也是各懷心思,一心都撲在自己的前途之上,對於群臣的喧囂也就沒有雙目感覺了。其實,殿內的絕大多數人,對於章惇這個人都並沒有多大的好感,但是,由於章惇太過強勢,很多人都是唯章惇馬是瞻的,章惇這一倒臺,大家心裡的小九九難免就要開始動起來了。有些人想著,該另找一個投效之人了,有些人則想著,應該靜觀其變,有些章惇的死黨則是心灰意冷,也隨著章惇萌生去意。
下一任宰相是誰?朝廷的格局會生怎樣的變化?甚至,這對皇儲的選立有什麼影響?這些都是群臣目前最關心的問題。
趙煦罕有地沒有對群臣表現出來的喧鬧錶示不滿,而是熟視無睹地繼續說道:朕看這樣好了。朕封愛卿為開府儀同三司,宣文閣大學士,你且回家好好將息吧,朕遇事不決之時,還是要來向愛卿請教的!
所謂開府儀同三司,其實就是太師、太傅、太尉這三師之後的一個虛銜,意思就是享受這三師一樣的待遇,不過官銜略低一點。
而大學士也是虛銜,大宋每一位皇帝死後,宮裡都要建一座閣子來存放他生前的翰墨和其他異物,這宣文閣就是其中的一間。
總而言之,章惇的宰相是正二品的高官,趙煦給他升到了從一品,但卻剝奪了他所有的權力,典型的明升暗降。
章惇臉色並沒有任何的變化。誰都以為他方才的辭職之時走一個過場,但他其實是真心的。一個曾經不知道何為疲倦的人,這時候也終於感覺到了疲倦,趙煦的爽快點頭倒是遂了他的心意,也免了他再多費唇舌來辭職了。最疼愛的四兒子的遠離,對他的打擊,無疑是很大的。
只是,令章惇有些不快的是,趙煦甚至沒有一句話的挽留,只是虛應其事地說了一堆自己的功績,然後便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官兒,把自己供起來。這些,好像都是趙煦早就預想好了一般,根本就不是等到自己辭職了再來做決定的。
章惇當然也知道趙煦要趕自己走的原因。那就是因為皇儲問題,章惇素來支援簡王趙似,最看不上端王趙佶。以章惇看來,趙煦把自己趕下臺,很可能就是在為端王的繼位做準備了,這讓章惇有些心灰意冷。他嗎,面無表情地跪倒在地,謝了恩。
而章惇身後的不遠處,沐雲看著跪在地上的章惇,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
朝臣都被今天這件大事鎮住了,原本還有一些瑣事要啟奏的,都忘記了啟奏,他們的心思都完全不在這朝會之上了。所以,很快地,這次朝會就再也沒有什麼好討論的,趙煦也不拖沓,立即宣佈退朝。
誰也沒有注意到,當初沐雲彈劾章惇,是為了歐陽玄燁的事情,但如今,歐陽玄燁卻早被所有人拋在了腦後,就連沐雲似乎也沒有了提及的興趣。
歐陽曙此時正坐在一張椅子上,順手從案子上拿起一份文書,看了起來。這文書恰是最近關於郝隨還有冬雪一案的判決書。這個案子雖然是歐陽曙親自偵破的,但審訊的任務,還是交給了範正平這個正牌的縣尉。想不到這麼快,這判決就已經出來了,而且刑部的複審也已經下來了。
歐陽曙這才想起一件很嚴重的事情。當初趙煦是特別囑咐了自己,在這件案子上,要把尺度放得鬆一些,因為郝夫人和小菊都是為了維護本家的聲譽才殺人的。記得當時,趙煦還曾經狠狠地讚揚了郝夫人和小菊一番呢。
只是,歐陽曙最近事情著實不少,好死不死的,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雖然趙煦並沒有直接下詔書給歐陽曙,但皇帝的金口玉言就可被稱為口諭,連皇帝的口諭都忘記的人,恐怕這世上也不多了。
歐陽曙心下沉了下來,他暗暗想道,若是範正平下狠手辣手摧花,把這兩個女人殺掉了,趙煦難免怪罪,那可就麻煩了。歐陽曙可不願為了這樣的事情壞了自己的大計。
當下,歐陽曙連忙開啟了那封判決書,一看裡面的內容,眼睛頓時瞪得老大。原來,這判的居然是無罪釋放。比起歐陽曙心目中覺得可能的最低刑罰還要輕得太多了,因為這根本沒有刑罰。
歐陽曙不禁有些惑然,要知道,不論如何,小菊是殺了人的。就算情有可原,從律法角度上來說,也是有罪的,豈能輕易就這麼放了呢?
但隨即,歐陽曙又想起了大宋歷史上一些典型的案子,心下漸漸明瞭。
大宋刑罰的特點,就是講人情。法不外乎人情,就是大宋刑律的根本寫照。大宋百年以來,特赦的殺人案子其實是很多的,什麼為父報仇、捉姦在床,為親友出頭等等,只要是從人情角度上說的過去的,幾乎都會被特赦,以至於到了後來,很多這一類的案子根本就不必經過特赦,官府直接判無罪了事。再到後來,捉姦這一類的事情,很多地方都是官府都不管的,任由捉姦之人私自處理,就算是姦夫**一起殺掉,官府也是置若罔聞。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範正平這個傳統道德觀**的維護者把小菊和郝夫人無罪開釋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刑部竟然同意了這一點,也不出乎意料。
其實,在歐陽曙看來,這是大宋刑律的缺點,卻也是他的優點。在法治社會里,人情高於律法,是要被指責的,殺人就是殺人,和殺人的理由沒有關係,就算考慮到一些因素可以減刑,但也極少可以直接免罪的。
但大宋畢竟是一個皇權社會,還遠沒有達到法治的高度,既然律法都不完善,很多時候和審判官的主觀意志有關,那還不如多一點人情味,至少也可以籠絡人心,讓人知道,懲惡揚善在大宋朝廷裡是受到鼓勵的。這樣一來,百姓們對朝廷的向心力就會大為增強,對於大宋皇朝來說,其實是有利無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