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皇宮側面議事的偏殿時,李光看見胡銓、周佩、聞人不二、成舟海等人都已經在了,皇帝君武坐在上頭——這是他召集比較信任的人開的一個小會——看到他似乎是因為熬夜而顯得氣色不好的面容時,李光心中微微的嘆了口氣。
這位陛下喜愛少壯派、受西南的影響極大,因此對朝堂上的老儒不太親近,但以帝王而論,實在是極為刻苦、極為用心,也極有仁德的君王,比之先前武朝的數名皇帝,都更有為君父的擔當。只可惜,他接下權力的環境,實在是太過艱難了。
如果他接掌的是景翰朝的江山——甚至於建朔帝早早地退位——如今的武朝,恐怕都會有一個不一樣的面貌吧。
他如此在心中嘆息,至於殿內眾人所談論的,自然也就是最近各地傳來的軍民衝突的各種告狀了。過不多時,君武問到他關於此事的看法,李光坦言:“此事,乃是福建各地宗族自朝廷去年清丈土地、釐清賦稅起,便積累的怨氣反撲,臣知道,經過整編後,如今各方軍隊違紀之事已然大減,只是去年,軍方違紀,各地大族不言,今年軍方不違紀,各地大族栽贓、無事找事……”
“而此事,真正的危害在於,若是處理不好,我方民心、軍心,恐有盡失之虞……”
李光等儒臣,先前所憂慮的,事實上也正是各種陰謀和意外的出現……
側殿之中,又議論了許久,散會之時,已安排了任務,胡銓與李光一道出去。事實上,對於在福建之時皇帝的過於激進,他們已有過多次的勸誡,此時,年輕一些的胡銓也是沉默許久,嘆了口氣:“陛下不易啊……”
李光點了點頭:“做好自己的事吧。”
……
稍大一些的會議暫時的散了,旁人皆離開之後,周佩方才在殿內與君武說起更為緊要的事情:“……庫裡的銀子,現在只剩下二十多萬兩,按照先前的商議,是考慮軍費能不能節一點,但鍾二貴死後,軍心也有些浮動,又得靠他們救災,還要預防之後事情的惡化,看來軍餉是不能拖了……”
君武坐在椅子上,失神了片刻,隨後才搖了搖頭:“不允許軍隊擾民,前提就是發足了餉。軍餉不能少。”
周佩點點頭:“從臨安帶出來的東西,早已發賣殆盡,私庫是早就空了,我想想辦法,看還能去哪裡拆挪一些。”
“……去年出去的船隊,皇姐你說今年能不能早些回來?”
“說過許多遍了,早快怕也是下半年了。”
“說不定船隊體恤朕的辛苦,能夠早些……”
周佩沒有說話,君武隨後自嘲地笑了笑,過得一陣,道:“皇姐,鍾二貴是誰害的,下頭查到了嗎?”
“如今已經不是鍾二貴這一件事能找補回來的了。”周佩提醒他,“如今整個福建,至少有四五處在鬧呢。”
“但是昨日下午,岳家的銀瓶姑娘入宮找朕哭訴……不,哪裡是哭訴啊,是來罵朕的,鍾二貴是挖礦的窮苦人,戰場上英勇,戰場下爽直,哪個百姓有難,他時常會出手幫忙,真正的好人……就是這樣的好人、好兵,當著所有人的面,被逼死了……”
“嶽姑娘也找了我……”
“是吧。”君武嘆了口氣,“歸根結底是朕的錯,尊王攘夷,是教出了一些忠心於朝廷,也為大家著想的人,可終究是經驗太淺,行事太迫。原本遇上再大的事情也該按規矩來,好好查好好審,怎麼能為了平息民怨就當場處理呢……我啊,想到鍾二貴臨死時的心情,心裡便痛,我恨不得……”
他咬牙舉起拳頭來,隨後,緩緩地砸到桌子上,無力的憤懣。周佩看了他一陣。
“說到底,是我們低估了曹金龍、蒲信圭這幫人的手段,本以為他們只能依靠些宗族鄉紳的勢力,在山裡和各種小地方搞搞刺殺,福州和幾個大城,他們進不來,進來行刺的也屢屢失敗,誰知道會突然做出這樣的手腳。候官縣的事情我們做了覆盤,要在半天的時間內煽起這麼大的陣仗,弄得縣令那邊都亂了陣腳,不是三兩個人做得起來的,人群當中充做百姓的,都要有不少人。”
“人多豈不更容易抓住他們的蛛絲馬跡嗎?”
“現在收到一些風聲,外頭傳的是陳家的千金陳霜燃策劃的,包括這次各地對咱們軍隊的栽贓、誣陷,讓各地民眾頂在前頭,出了問題就說被騙了,也都是她的策劃……”
“陳霜燃……太大意了。先前說起,陳家很漂亮的那一個?”
“嗯。”周佩點了點頭,“陳家說是海商,實際是海賊,去年剿陳家時,聽說這個姑娘已經跟延平何戶家的公子有了婚約,就要過門,到了年底,何戶被剿,她與蒲信圭、曹金龍這些人才被暗地裡的大族推出來,照理說也只是個傀儡,因此這次的傳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從去年站穩腳跟開始,君武擺明車馬,一方面建武備學堂充實內蘊,另外一方面對外掃清障礙,年中除海商,年底以自身為餌引誘幾個有反意的大族出手,雖然冒了險,但打得都極為漂亮,很有馬上君王的風範。而自去年厘丈福建土地,嘗試增加賦稅開始,部分大族的抵抗,也本就在預期的範圍內,縱然在部分地方陸續爆發“殺黃狗”之類行刺官員的惡性案件,但官方的力量在幾個大城已經站穩腳跟,對於底層的爭奪,原本也是需要按部就班去做的事情。
對方要行刺,這邊便增派人手,嘗試抓人,大族要對抗,這邊便蒐集證據,一家一家的打,總之先穩定自己的基本盤,而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步一步地增加對外圍的控制。君武談不上天縱之才,但在長期的挫折與磨鍊下,他並不缺乏與人相持的耐心與韌性。
這樣的情況下,這一次倒是證明,對於蒲信圭、曹金龍、陳霜燃這一夥被推上臺面的跳樑小醜,他們終究還是低估和疏忽了,畢竟在這之前,他們在福州城內所組織的各種行刺,哪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挫折降臨,情緒上當然還是難受的,周佩想了想,安慰道:“對於這件事的追查,成先生跟鐵大人他們都已經在著手進行,我們其實知道這些人一直在做各種行刺的準備,甚至還到各地廣發過英雄帖,請過一些劣跡斑斑的邪派高手入閩行兇,但過去雷聲大雨點小,鐵大人負責福州衛戍之後,我們其實並未將太多的心思放在對付這些人身上,但這件事之後,我們覺得還是得花些心思,將他們連根拔掉。只是陛下這邊,其實不該為他們多費神。”
“早些抓住,早些殺掉。”君武喃喃說了一句,“為了這件事,各人都已經忙得焦頭爛額,左文懷寫了檢討總結,請了三十軍棍,現在床都難下,還想著去軍中平息事態,李先生已經發動各方儒生寫文,背嵬軍雖然受了這樣的侮辱,但嶽將軍還是在堅持,必須幫助救災,也必須軍法從嚴,李光胡銓這些人,朕平日裡對他們算不上親近,出了事情,也都全心全意在做事……各人都在忙,朕多花點心思費點神,也沒什麼,現在這個情況,這個陳霜燃如果真這麼有本事,朕若是殺不了她,都想納了她。”
他開了個玩笑。周佩便也笑起來。
“陛下這是求賢若渴,還是衝著人家漂亮?”
“一直都求賢若渴,若真的是人才,朕……”君武說到這裡,手指在空中頓了頓,過得片刻,眼神變幻,“有辦法了,姐,有辦法了。”
“什麼?”
“錢!有辦法了。”他手指晃了晃,已經激動起來,“納妃啊!納妃啊!東南士紳不是一直覺得朕不夠親近他們,還搶他們的東西,過去兩年不也一直有勸朕納妃的聲音嗎,還說朕沒有太子不保險……沒有太子才好啊,讓這些大戶送姑娘過來,咱們靠嫁妝多少能撐幾個月啊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