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裡才倉促築起的小棚屋並不寬敞,一個爐灶,兩側是兩張窄小的床,幾乎便是整個房間所有的“傢俱”,床鋪也只是劈下來的木頭上鋪樹葉、乾草再搭了些拼合起來的布片的臨時做法。爐灶為這小小的床鋪提供一些溫度,為了避免晚上被煙燻得窒息,灶邊有專門的煙道,糊了泥巴,是這處房間裡最花心思的地方。
安靜的沉默之中,曲龍珺燒好了熱水,擰了一小塊粗布給寧忌擦臉,寧忌則已經將今天的戰利品做了歸類:一些散散碎碎的吃食,看來可以用的刀片、護心鏡,這樣那樣的布片,中間甚至還有個繡工精美的小肚兜——寧忌是從一個士兵的身上搶來的,至於對方是從哪裡得到,則屬於不能細想的範疇。
接過對方遞來的粗布隨手擦了臉,他指了指曲龍珺床邊的一個小皮袋,讓她將熱水裝到裡頭,揣進懷裡——這是十一月裡曲龍珺月事來時他到外頭特地偷來的一個袋子——曲龍珺一邊說著:“我沒事的。”一邊跪趴在灶邊給皮袋裡裝了水,揣進衣服裡,然後也用熱水洗了布片,側到一旁擦拭了自己的臉頰。
分派東西、收起來、繼續燒火、做飯……原本冰冷的房間裡已漸漸暖和起來,做飯的時候曲龍珺跪坐在床邊,因為嫌皮袋礙事將它放在了一旁,寧忌看了,抿著嘴指了指,曲龍珺吐了吐舌頭又將它塞進去,火光搖曳,她的臉色倒是漸漸地不難看了。
不久之後,兩人吃了晚飯。
晚飯過後,曲龍珺稍作收拾,在火光中穿起針線,拿出寧忌的破衣服來,坐在那兒開始縫補。作為習武之人,寧忌在平日裡動作頗大,離開西南半年多以後,又遭逢幼時不曾體驗過的大雪,他這才發現自己平日裡最費的是衣服,外頭的衣衫動不動的舊破個口子,最近這段時間,倒是多虧了曲龍珺一次次的替他處理。
房間外頭風雪呼嘯,偶爾也會產生這樣那樣的話題。
“明天便是小年了,下這麼大的雪。”曲龍珺縫補著衣服,“他們為什麼要在這種天氣裡打仗啊,凍也凍死了。”
“因為本來就不是為了打仗啊,就是為了死人……”
“……嗯?”
“在西南的時候,華夏軍打仗,是為了勝負,女真人打仗也是為了勝負,但也有些時候,糧倉見了底,吃的本就不夠了,不管打不打,一千萬人也只有五百萬人吃的糧食,不管怎麼樣,總之是要死掉至少五百萬人的。與其坐在家裡餓死,不如出去打死,死了的莫怨莫尤,活著的至少能有點口糧……以前在西南的時候,軍隊裡有些人說過這個道理,我到了這邊,才第一次看到……”
年紀雖只十五,性情也頗為跳脫,但身處華夏軍中,接觸的都是有見地的高層,許多話語當時不懂,但這一路遊歷,見到複雜的事情多了,有些道理便一一印證起來。此時的少年靠著爐灶,說起這事,情緒並不見高,卻自有一股憂國憂民的氣度,與跟真正的小禿驢在一起時的氣質大不一樣。
“先前在江寧,何文冠冕堂皇,說是要收權,要整肅,實際上又何嘗沒有這個原因。公平黨在江南打砸搶,混了兩年,江南水鄉,糧倉和各種積蓄都已經見底了,真要是開個大會,把一群傻瓜整肅起來,到了年底,還是要餓死很多人,與其到時候被人罵,不如大家擺明車馬乾一場,養不活的人打死一堆,他手頭上糧食多一些,就能把活下來的精銳都拉進自己這邊……原本就是他搞出來的事情,收拾不了,乾脆把鍋扣在別人頭上,讓許昭南、時寶豐、周商幾個人背鍋去死,哼,他太精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爹爹當年也是領兵的將軍,卻沒聽他說過這些事情……”
“我爹……”
寧忌隨口接下來,此時又稍稍頓了頓,“……我爹……當年在和登,是在寧先生辦公室裡掃地的。”
“……啊?”曲龍珺眨了眨眼睛。
“所以他也不會說這些,不過華夏軍的小孩子都得上學,軍隊裡的孩子也多,大家說啊說的,也就懂了。”
“嗯,都說華夏軍改造造紙之法,興格物,下頭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唸書,明事理,就連女孩子都一視同仁,這是教化的大德……寧先生真厲害……”
“也不是啊,我倒是覺得,讀書是要看人的,我就學不進去,我弟弟也是,我是不想學,我弟弟是想學但就是學不好,論讀書識字,我認識的人裡,可能你還厲害些。”
三個月的相處裡,兩人的話題算不得多,但偶爾投機的閒聊之中,曲龍珺常常能引經據典、又將那些典故生動地說出來,在與直男的對話中,頗能調節一些氣氛,而作為學渣,寧忌對這樣的讀書人,一直是頗為嚮往的。若深究起來,先前在西南他會被於瀟兒勾引,著了對方的道,或多或少的也有對方是老師這一因素的加成。
雪屋外雪風呼嘯,房間裡爐火嗶啵。曲龍珺補好衣服,咬斷了線頭,或許是因為將至年關,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又低聲說了好些話。曲龍珺坐在那邊的床上,雙手抱膝——她常常是這樣的坐姿,有時候還將下巴埋進抱攏的雙臂之中——話語柔和,寧忌則已經躺倒在這邊的床上。
寧忌說起華夏軍在過節時的熱鬧,也說了說跟一幫狐朋狗友尋歡作樂的糗事,甚至還說了炸茅坑以及自己茅坑被炸的經歷,過得一陣,見曲龍珺並不介意,方才稍稍說起家裡的事情。
“我家裡……有幾個姨娘,有哥哥嫂嫂,有弟弟妹妹,這次出來,幾個妹妹估計會想我了,哥哥嫂嫂也會想,爹和娘……”
“娘會哭的……”
“我爹……不知道他會不會想,應該不會哭,但若是我在外頭出了事,他應該也會很傷心吧……”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兩人說到這裡,也不知是這晚的什麼時候了,曲龍珺聽著這些,眼中眸光復雜,“你這麼好,他們肯定會想的。”
聽得這句“你這麼好”,寧忌的臉上微微一燙,隨後道:“……無情未必真豪傑,蓮子……什麼……嗯,你詩說得不錯……”
“這不是寧先生寫的詩嘛……”
“啊,寧……我爹就只掃地,他沒教這個……你書讀得真多。”
他看了曲龍珺一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少女的眸光卻微微的低了低,她抱著雙膝,稍稍的朝後方靠了靠,有些複雜的眼神匿進了黑暗裡。
房間裡就此安靜了片刻。
隨後是持續著安靜。
寧忌想要自然地找些話題,但一時半會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