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寧忌與曲龍珺如今隱居的房子。
在這一年的九月底,隨著何文的一意孤行,掀起了公平黨決裂的序幕,江南便由此陷入了戰亂當中,到得十月裡,江南開始進入飄雪的冬季,延綿的戰亂卻並未停歇,一處處村莊與城池在此起彼伏的廝殺與火併中猶如被浩蕩的焚風席捲而過,曾經富庶繁華的江南大地,幾乎沒有了太平的地方。
寧忌與曲龍珺這對少年男女在荒山之中覓地修養,十月裡與小和尚告別後,遭遇了幾場流民與亂兵的襲擾,便只好往更深的山間去。
此時寧忌在江寧大亂中受到的暗傷逐漸好轉,拿出在軍隊中學習到的野外技能,在山間搭起隱蔽的房子,十一月裡甚至還出去偷襲了幾名斥候,搶到一匹瘦瘦的棗花馬。
這年月多數人缺衣少糧,馬也少了吃嚼,棗花馬瘦得可憐,頸脖上毛髮稀疏,寧忌給它取名叫做“禿驢”,倒是曲龍珺可憐它,私下裡將它叫做“小花”,幫著寧忌在山壁旁又建了個小棚子做安置,每日裡悉心照料。
如此這般,江南的冬雪或緩或急地下,兩人在這處山間建起小小的避風港,每日裡加固窩棚、餵馬、烘柴、有些艱難地生火做飯,寧忌在四周放風警惕,偶爾出去埋伏軍中斥候、流寇,為了餵馬,甚至還去軍營偷偷背了幾趟草料回來,間中又有過幾次這樣那樣的小變故,轉眼間,已經到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了。
前一日跟隨著遇見的斥候離開了這邊,在那場混戰之後弄到了物資,此時回到山間,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雪風呼嘯之中,兩人在窩棚裡安置好“禿驢”,隨後在房間的爐灶裡生起火來,待到光芒搖曳,才能看見眼前少女的臉上髮鬢凌亂、嘴唇青灰的狼狽模樣。
如今的江南已成絕地,這一年的冬季也異常寒冷,外頭公平黨數支打得頭破血流,普通人易子而食、軍隊食人肉都已不算鮮見,即便是偷藏在山間,兩人見到過幾次逃荒的外人,打交道的結果都算不得好。
少年昨日覓著軍隊的痕跡出去後,曲龍珺便沒敢生火,白日裡大概也只是吃了少許生食,這時候狀態自是不好,但見得寧忌回來,眉眼間笑意宛然,看來柔弱的瓜子臉上,變得輕鬆起來。
寧忌也不好多說什麼,火生起來之後,爐灶上架了鍋子開始燒水,他才將手伸到對方的額頭上,正往爐膛裡添柴的少女跪坐在床邊定了定,待到對方手掌鬆開,方才將柴枝扔進去,隨後又被拉了手過去把脈。她低聲道:“沒事的。”
“有沒有事你說了不算。”
“……嗯。”
兩人之間曲龍珺的年紀比寧忌要大兩歲,但寧忌佔了“恩公”的身份又會武術,冷著臉時少女向來是沒什麼脾氣的。當然,寧忌這種表現氣概的時候倒並不算多,過得片刻,將她的手放開,也不說什麼診斷結果,曲龍珺看了看他,埋頭燒水,寧忌整理從外頭偷搶來的東西。同居生活的第三個月,即便是這樣的沉默似乎也變得頗為自然了。
但事實上,此刻的兩人,正處於複雜而又微妙的相處階段,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體會。
自江寧重逢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中其實是很親切的。亂世之中的“他鄉遇故知”,任誰心中都充滿了喜悅。
他們在西南便有過相識。但對於那一段經歷的認識,彼此卻有著不同的感受。
於曲龍珺而言,她並不知道少年早就監視過她一段時間的事實,也不知道對方殺死聞壽賓後救下她的理由為何,在她這裡,自華夏軍出身的“小恩公”強大、帥氣卻也有些高傲,許多時候會覺得對方有些難以親近,甚至於——不知道為什麼——對方似乎叫過她幾次“小賤狗”。
為什麼用這樣侮辱性的詞語罵她,想不清楚,而為什麼罵她還要救她,對於她來說,也一直是心中的謎團。
西南小院中的那一晚,少年殺人時的果斷與冷冽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無比深刻,這樣的一個人,若是心中真對自己有意見,將自己順手殺掉,絕不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那次的事件之後,她身邊沒有了聞壽賓的掌控,隨後因為父仇的緣故離開了華夏軍,孑然一身,像是從頭再來,卻也徹底變得無依無靠,要說記憶中印象深刻些的人,無非是華夏軍的顧大嬸與這位“小恩公”。九月裡公平黨表露出猙獰的面目之後,她聽到這位“小恩公”的名頭,甚至與對方重逢,心中頓時像是有了歸處。
但這樣的想法真實嗎?是不是她的一廂情願,在西南時那張冷冽的臉,那聲“小賤狗”的稱呼,對方又是如何看待的她,這些東西,卻又難以細思。
至於寧忌這邊,與小賤狗的重逢是這次離家之行當中最無法想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這種感受是溫暖還是喜悅,作為鋼鐵直男,尤其是不久前才在西南遭到過賤女人傷害的鋼鐵男兒,就心中對某個異性感到溫暖這件事情,這是不願意多想的,更別提從口中說出來。
如同在張村聽說小賤狗一個人離開之後的反應一般,她要死了,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能夠說什麼呢?不想讓她死?他救下她不過處於簡單的人道主義,一時的仁慈,她學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做了決定要自立自強,自己若是無比擔心,那成什麼了。
“何文愛高暢”都那麼羞恥,更何況“龍傲天擔心小賤狗”。
而從西南離開之後,他其實也並未過多地去想,自己希望將龍傲天的威名大大的打出去的執念到底是因為什麼。張村的評價固然是一個方面,但事實上,在龍傲天這個名字被打上“五尺淫魔”的汙衊後,他也完全可以改個東方不敗、西方失敗之類的名頭從頭再來的。
為了追殺於瀟兒離開西南,一路招搖到三千里外,小賤狗找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間,鬆了一口氣。
這些話並不好說,甚至於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過。重逢之初,能夠談論的無非是從西南出來後的一系列經歷,不久之後,可以溝通的東西其實就少了起來。
寧忌的背景、家境,包括在華夏軍中許多具體的事情,他是無法跟對方討論太多的;而另一方面,曲龍珺的父親死於華夏軍之手,她隨後被賣做瘦馬,帶去西南搞破壞,這些素材,也並不是適合敞開說的話題。不好提及過往,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男女,能夠聊的便不多了。
相處的前一個月,寧忌受了傷,曲龍珺照顧小恩公,屬於應有之義,重逢後的同居,便並沒有太多的古怪。
小禿驢來的時候,他們的手還牽到了一起,彼此都顯得頗為自然。
此後戰亂四起,民、匪流竄,兩人進入山間建起小窩棚,偶爾在幹活當中,自然的交談反而更多一些。一旦閒下來,寧忌便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了,他很高傲,面色平靜一如當初在西南時的小大夫,曲龍珺只以為他生性平淡,偶爾跟他說上一些話,其它時候多有剋制,待到寧忌搶回了那匹“小禿驢”,兩人之間因為這棗花馬的話題倒是多了不少,曲龍珺精心照顧這小寵物,寧忌也因此出去搶了幾批草料,偶爾他嫌棄地罵罵這小“禿驢”,曲龍珺也會可愛地糾正他。
亂世持續,周圍的天地慘不忍睹,莫名其妙的戰亂、火拼,流民之間的易子而食都已經出現。抱著善意的相識之人在這種環境下的相依為命似乎是毋庸置疑的選擇,這是他們在山間相依為命裡不必多說的部分。
然而,總在靜下心來的時候,兩人心底也會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們終究是這般年紀的少年與少女,這樣的相聚眼下似乎不必多說,但接下來,會怎麼樣呢?
這些想法若有似無、時隱時現,就如許多人在某個年紀悄悄感受到的那樣,因為與某一個人的相處,溫暖、好感、曖昧、心跳、忐忑……這些思緒會若有似無的浮現、落下,有的時候像是在木屋牆上交織的枝葉與陰影,有的時候如潮汐如煙火。許多年後它們會變作心中最美好的記憶,人們偶爾提及或是永不與人訴說,但在這一刻,則支撐著他們安靜而又忐忑的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