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琢磨著過去的那些事,越琢磨越覺得心裡有了底兒:準成!
燦爛的晨曦從東方天邊開始,漸漸吞噬了黎明前的黑暗,又開始與糾纏盤繞天空、山林和大地的霧靄搏鬥。最終,它以堅韌的拼搏,把小興安農場的場區、田野、公路、樹林從夜色和霧靄中拯救了出來,現出了完整的形態。瞬間,天空驟然明朗起來,火焰般的東方天邊把小興安農場映襯得雄闊壯觀而豪放。
小不點兒一溜煙兒似的跑到豬舍,一眼看見奚春娣趔趔趄趄地挑著兩桶豬食走出了飼料房,緊跑上幾步喊:“喂——奚春娣——站——住——”
“什麼事兒呀,咋咋呼呼的!”
奚春娣轉臉一看是小不點兒,不想放下肩上的擔子。自從給王大愣老婆輸血導致體弱後,像是傷了元氣,一直沒有恢復過來,加上那年冬天被凍傷,身體一直較弱,領導和夥伴們都勸她少幹,她卻很要強總是多幹點兒,儘管挑的是兩個多半桶豬食,起落也顯吃力。這是為了照顧她,才把她從大田排抽到豬舍排來的。
“你給我放下!”小不點兒一個箭步躥上來,伸手拽住扁擔鉤,喘著粗氣說,“好訊息,好訊息,不,有頂頂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小不點兒談戀愛後因程子娟病退返城而得“相思病”在知青中聞名,平常擠眉弄眼又好耍鬼臉、開玩笑,奚春娣本以為他又來耍鬼把戲,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順勢放下挑子:“什麼事兒,你大驚小怪的?”
“喂——這回可不是鬧著玩,”小不點兒忘記一切似的說,“李晉接到一封全國知青串聯簽名要求返城的信……”
奚春娣瘦削的臉龐上皺出幾絲波紋:“簽名就能讓我們返城呀,我還是正兒八經地辦病退呢,多少年了,到處都是卡子,農場這邊連隊領導簽了字,場部醫院、縣醫院出診斷,場部勞資科過關了,總場領導也簽字了,上海那邊又來了問題,區知青辦研究、市知青辦商量,沒完沒了……”
“是啊是啊,”小不點兒爆豆似的說,“好在農場這邊手續辦出來了,程子娟比你算是有一點兒運氣,現在……”
奚春娣問:“現在怎麼啦?”
“現在那幾個部門換上了幾個王八犢子,有幾個辦病退的說,送禮一次又一次,幹澆油就是不轉呀。”
“上海給我寫信時也提到了,不知啥時候興起了一股送禮風,”奚春娣心火呼地燒上眉頭,嘴一噘,“我家哪有錢買東西送禮呀,看來不送是沒門了。”
“你聽說了吧?”小不點兒問,“北京那兩個辦病返的姐妹,聽說北京那邊門子很硬,可農場這邊連隊、醫院、場部關關是卡,急得直打轉,送了一次又一次禮都不頂用,哎,就是少唄。看來呀,這邊黑、那邊亮,要麼就是那邊黑、這邊亮,反正咱們知青返城問題是難於上青天,所以我們商量,就是要開啟一條通道,順順當當地回城去……”他說著把簽名信遞給了奚春娣。
奚春娣接過簽名信掃了下內容,一看李晉、王爾根、牛大大、李阿三等都簽了名字,順手從兜裡掏出筆:“我籤,太欺負咱知青沒能耐了,中央有政策該返的都不讓返,該呼籲呼籲,讓上邊知道知道,別報紙、電臺成天吹,什麼大有作為……”
豪放粗獷的北大荒,在漸漸卸脫著碧綠的衣裝,被涼風摟進了秋的懷抱,美麗的五花山,片片犁起的黑黝黝的土地,靜靜微笑著緩緩跳上山尖的朝陽,似在已有所料地等待著寒風、飛雪、冰封大地……
小不點兒滿意地朝奚春娣做個鬼臉,在豬舍挨個找知青簽名後,迎著紅噴噴的朝陽朝機耕隊撒腿跑去。
“喂喂喂——”小不點兒拽住滿身油漬麻花的北京知青程流流,“你這個農墾系統先進拖拉機包車組長能不能賞個臉兒,也代表北京知青在這個單子上籤個名,也給我們這些要求返城的哥們兒壯壯威?”
眼下,程流流是六十五號拖拉機包車組的組長,北京下鄉知青中的老高三畢業生,沒下鄉時就渴望開汽車,也常在修車鋪門前賣呆兒。來場三年後被調到機耕隊當學員,兢兢業業,起早貪黑,動腦筋搞了不少小改小革,得到普遍應用,連續三年被評為場級勞動模範,去年又被評為全省農墾戰線的勞模,是個在全場小有名氣的人物。他和李晉隔鋪而睡。那天,李晉和馬廣地、丁悅純在大炕上擠在一塊兒喳喳秦紅衛捎來那封信時,他聽出了一點眉目。他不善誇誇其談,也不愛多插言,什麼事情心裡有數,也善猜測。小不點兒把簽名信在他面前一晃,他就知道了大概。
他正拎著一桶水,準備往停在門口突突突直響的拖拉機水箱裡加,聽小不點兒這麼一說,便放下膠皮桶,接過簽名信邊掃瞄邊問:“這可是天大的事情,鄭風華同意不?”
“管他同意不同意幹什麼!他籤不籤又能怎麼樣,有什麼大關係?”
程流流一皺眉:“怎麼沒關係呢?他是咱們隊的支部書記,是黨的領導哇!”
“組織觀念還挺強哩!明和你說吧,不說你也知道,我們和鄭風華的關係都不錯,他頭上有個緊箍咒,有想法也不能籤,為這個,我們也不找他,”小不點兒胸有成竹的想法綻滿在臉上,“這不是組織上搞的,是群眾自發民間搞的,你別整那些沒滋味的事兒,籤不籤痛快點兒!”
說心裡話,程流流雖酷愛開拖拉機這一行,耕起地播起種來忘掉一切似的,精益又求精,創造了百米播種距離彎曲度不超兩厘米的全場最高記錄,但又何嘗不想回北京呢?他是獨生子,家裡還有白髮相伴已退休的父母二老,他政治敏感性強,但遇事不前不後,不左不右,在*****中學乖的,會看風使舵,見機行事,就連下鄉時全班要實現一片紅,全班報名達到百分之八十以後,他才含著眼淚和父母商量報了名。啟程的那天晚上,媽媽泣不成聲,他也陪著掉了半宿眼淚,爸爸呢,在外間的小桌旁就著鹹菜喝了半宿酒。午夜後,三口倒是都躺下了,他一直睜眼到天亮在想一個問題:我去屯墾戍邊,二老誰來管呢?
“紮根鬧革命就不顧你那老爹老媽了?怪不得北京哥們兒都說你表裡不一呢!”小不點兒半仰臉,斜稜斜稜眼,陰陽怪氣地挖苦道,“你呀你,幹事老是看領導,看大多數,恐怕一輩子也看不著後腦勺嘍……”他見程流流仍沒態度,氣粗起來,變成了責難的口氣,“等我們哥們兒大功告成,你跟著打回老家去,臉往後屁股上撂呀!”
程流流不簽名主意是定了,不願意聽他數落,頂他幾句又怕他傳出去,在知青中受孤立,只好裝啞巴拎起膠皮桶給拖拉機加水去了。
小不點兒瞧著他的背影兒,氣呼呼地把簽名信往兜裡一揣,一跺腳:“呸,不籤就不籤,缺一個臭雞子兒,照樣能做雞蛋糕!”他最後大聲警告,“明智些,千萬不要給我們往外胡嘞嘞!”
程流流沒聽見似的,把一膠皮桶水灌進拖拉機水箱,擰緊蓋兒,拎著空桶一貓腰進了駕駛樓,轟隆轟隆地開著拖拉機走了。
小不點兒有些掃興,仍不減精神頭地朝小煤礦走去,心裡卻飄起了一片小小的陰霾:議論起來幾乎沒有一個不傾向返城的,這籤起名來就不像想象的那樣,找到一個就刷刷地把名字寫上。尤其按李晉囑咐的要找點“知名人士”簽名,不那麼簡單哩!
這回去小煤礦,潘小彪會怎麼樣呢?
自打前年鄭風華調回隊裡當支部書記以後,潘小彪當了礦長。他是當年從公安局學習班放出來被上山下鄉浪潮捲來的所謂“冒牌知青”,現已成為全場後進變先進的典型、省級勞動模範。他的名字已隨著小煤礦生產日益興旺,隨著數九寒冬家家戶戶爐火通紅、溫暖如春,越來越享有崇高的威信。梁伯伯和陳工程師手把著手培養鄭風華和他學會了採掘生產中的通風、放炮、打眼、瓦斯檢驗、冒頂處理等各種技術後撤了,王大愣垮臺,肖書記當了農場的主要領導後,鄭風華擔任了隊支部書記,潘小彪接替鄭風華當了小煤礦礦長,開發建設小煤礦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曾三個春節之夜在採煤掌子裡度過,是在國家知青辦都掛名的人物。
小不點兒邊往小煤礦小跑邊想:他要是簽名可就值銀子啦,能籤嗎?會不會碰釘子?他畢竟是李晉的老鐵,不過,和鄭風華也不錯,對,鄭風華和李晉也不錯嘛,碰釘子也是個軟釘子,不會像程流流那個艮蘿蔔……
小煤礦以它在北大荒被片片農田環抱著的特有的風采展現在了風風火火跑來的小不點兒面前:這裡已不再是當初剪綵時那對小規小模正副井,眼下又增加了兩個斜井,一個豎井,已在一個四邊形角點上構成了一片繁華熱鬧的礦區,去年生產能力已達到二十萬噸,純盈利二百萬元,在全場已成為鶴立雞群的創收大戶。一堆堆高高的矸石山,一座座小山似的烏金閃閃的原煤,升井回井的一排排咣啷咣啷直響的小礦車,車水馬龍般來來往往運煤的大卡車喧鬧不停,使北大荒這方土地充滿了新的生機。當年的木板房變成了棟棟整齊美觀的紅磚房,還有職工浴池、小商店、食堂、麵包廠、礦燈房、會議室等成了別緻有序的煤礦小社群。當年由這裡連線連隊的那條穿過菜地的羊腸小道,變成了能並排行駛三輛大卡車的寬闊平整的沙石大馬路,進入礦區的路口處豎立著一個冂形路門,頂端橫排著“小興安煤礦”五個木板刻制的紅光閃閃的大字。
噢,它的名字表示它已不再是隊裡的煤礦。它的名字已經和農場的名字並駕齊驅了,這是肖書記上任不久主持黨委會確定的,並給了許多財力物力上的支援,使它變成了場直屬單位。四個井年產二十萬噸原煤,創產值四百多萬元,盈利二百多萬元,而三隊三萬多畝地年總產糧食九百多萬斤,年創產值僅一百八十多萬元,由於貸款種地,年年虧損,相形之下,小興安煤礦成了農場的一根財柱子。肖書記在全場三級幹部會議上多次以“小興安煤礦”為典型,大講“以農為主,大辦工業,以工富場,工農並舉”的辦場方針。當然,也就少不了表揚潘小彪,有人稱他是肖書記的掌上明珠。
潘小彪要是能簽名,這份簽名信的分量可就沉甸甸的囉。
小不點兒美滋滋地跑著,覺得長這麼大從沒幹過這麼神聖的事情,心裡盤算:怎麼樣才能讓他把名字簽上呢?盤算來盤算去,覺得把握性很大,因為平常可以看出,潘小彪很有主見。平時,在一些有爭議的問題上,覺得鄭風華有理就站在鄭風華一頭,覺得李晉有理就站在李晉一邊,從不趨炎附勢。多數時候傾向李晉,就是李晉被批被關時也是這樣,夠哥們兒意思,因此,得一下子就扛出李晉這杆大旗和他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