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1/2頁)

次日清晨,厚重雲層仿若一塊巨型鉛板,沉甸甸地懸於天際,將天空遮蔽得密不透風。陽光宛如被困的猛獸,只能艱難地從雲層罅隙擠出幾縷微光,吝嗇地灑落在小林家那蕭瑟清冷的府邸庭院。庭院中,花草早已凋零,只剩乾枯莖稈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石板路上鋪滿昨夜風雨吹落的枯葉,一片狼藉。那座精緻假山,此刻也顯得格外孤寂,周邊池塘水面毫無波瀾,恰似一面巨大鏡子,倒映著陰沉天空,更添幾分冷寂與壓抑。

和室之內,雅子悠悠轉醒,身旁小坂早已起身離去。她暗自慶幸不必面對小坂惺忪睡眼,可心中依舊沉甸甸的,昨夜的屈辱如影隨形,像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緊緊籠罩著她。她緩緩坐起,動作遲緩而沉重,彷彿揹負著千斤重擔。她抬手整理凌亂衣衫,每個動作都透著機械與麻木,昨夜的屈辱感如跗骨之蛆,怎麼也擺脫不掉。她的手指微微顫抖,那是內心深處恐懼與憤怒的體現,她試圖借整理衣衫掩飾慌亂,可顫抖的雙手卻暴露了此刻心境。

正當雅子準備喚侍女進來梳妝,一陣嘈雜聲從府門方向傳來,打破清晨寂靜。她微微皺眉,心中湧起一絲不悅,隨即輕輕推開紙門。只見一群陌生身影佇立庭院中央,為首的中年女子,面容帶著長途跋涉後的憔悴,歲月與生活的重擔在她臉上刻下深深痕跡,面板粗糙且略顯黝黑,盡顯長期田間勞作的印記。然而,她的眼神卻似寒夜星辰,明亮而堅毅,不見絲毫被生活壓垮的頹然。她身著的和服,雖打滿補丁,顏色也褪去原本鮮豔,但每個補丁都縫得整整齊齊,針腳細密均勻,足見主人對生活的認真與執著。

她身旁的四個孩子,最小的不過三四歲,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衫,衣物上幾處補丁也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小傢伙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張望著這座陌生宅邸,眼神中滿是對未知的探索,小手指時不時指向庭院景物,嘴裡咿咿呀呀說著什麼。

最大的女孩,約莫十二三歲,身形略顯瘦弱,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舊裙子,裙襬處亦有補丁痕跡。她眼神中滿是怯生生的不安,雙手緊緊拉著弟弟妹妹的手,似在努力傳遞力量,又像在尋求安全感,身子微微顫抖,偶爾還警惕地瞥一眼雅子。

站在中間的兩個男孩,年齡大概七八歲,穿著同樣破舊卻乾淨的衣服,眼神中既有對新環境的好奇,又帶著一絲緊張。他們緊緊挨著姐姐,小手不自覺揪著姐姐衣角,其中一個男孩還時不時躲到姐姐身後,偷偷打量周圍。

雅子皺眉看向庭院中央眾人,語氣帶著些許質問:“這是怎麼回事?”&bp;聲音在清冷空氣中迴盪,格外冰冷。

侍女菊代捧著漆盤的雙手微微顫抖,連帶著盤中茶具也發出細微碰撞聲。她跪在門邊,聲音顫抖,每一個字都似從牙縫中擠出,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少夫人,小坂大人一大早就去了車站,接回來的人。”&bp;說話間,她眼神閃躲,始終不敢與雅子對視,只是低垂著眼簾,仿若這樣便能躲避雅子怒火。雅子聞言,攥緊衣襟的手指驟然收緊,絲綢振袖上暈染的朝霞色倏地皺成一團殘陽。她臉色瞬間陰沉,緊緊盯著菊代,似要從她眼神裡挖出更多答案。然而菊代只是低著頭,不敢與她對視,額頭上滲出細密汗珠。

這時,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從偏廳傳來,打破庭院短暫的寂靜。小坂匆匆走來,腳步急促而凌亂,軍靴重重踏在石板路上,發出&bp;“噠噠”&bp;聲響。他一邊走,一邊抬手整理有些凌亂的衣領,這個小動作透露出他內心的不安。待他出現在雅子面前,眼神遊移不定,不敢直視雅子的眼睛,只是微微低著頭,試圖掩飾心虛。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刀柄上輕輕敲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那是他內心緊張的外在表現。

雅子雙手抱胸,下巴微微抬起,眼神中滿是輕蔑與憤怒,死死盯著小坂,彷彿要將他看穿。她嘴唇微微顫抖,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中擠出,帶著刺骨寒意:“小坂君,怎麼這般迫不及待當家做主了?你以為這是何處?未經我允許,就擅自帶著外面的女人來。一點規矩都沒有,在我家鄉中國,像這種女人和這群賤種,根本不配出現在正室夫人面前。更何況你還是個贅婿,竟有膽子做這種事。”&bp;她的聲音尖銳而冰冷,在庭院中迴盪,驚起一片寒意。

小坂臉色瞬間鐵青,額頭上青筋暴起,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他胸膛劇烈起伏,努力壓抑內心的憤怒,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痕跡。他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那是在極力剋制想要爆發的衝動。他眼神中閃過一絲受傷與不甘,宛如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在牢籠中掙扎,卻無法掙脫束縛。他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呼氣都帶著一股怒火,好似要將周圍空氣點燃。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菊紋,那是入贅時被磨去的家徽殘痕,如今只剩一道淺淺印記,卻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他深深吸了口氣,強忍著內心憤怒,語氣冷淡地開口:“雅子,這是我的姐姐和她的孩子們,她丈夫早年去世了。如今在鄉下艱難度日,我……”&bp;話還未說完,就被雅子無情打斷。

雅子轉身看向院中那棵垂枝櫻樹,上面綻放著一朵朵淺粉色櫻花,她淡淡地開口,用家鄉北平的官話喃喃道:“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bp;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每一個音節都像一顆冰冷子彈,射向小坂。

小坂聽到這陌生的漢語音節,心中湧起一股無名火。他的佩刀穗子突然掃過青苔石燈,驚落幾片垂枝櫻花瓣。他盯著雅子翕動的絳色唇瓣,那些陌生話語讓他想起戰場上支那俘虜的咒罵,以及京都貴族們引以為傲的漢詩修養,於他而言,這些不過是軍靴底粘著的黃河泥,是他不屑一顧卻又無法擺脫的東西。

“說人話!”&bp;小坂怒吼道,軍刀鞘猛地撞上唐風廊柱,震得簷角銅鐸叮噹作響。他的聲音如同咆哮的野獸,充滿憤怒與不耐煩,眼睛瞪得滾圓,裡面燃燒著熊熊怒火,彷彿要將眼前一切都焚燒殆盡。

一片櫻花恰好飄落在雅子髮間,她卻渾然不覺,只是冷哼一聲,繼而改用京都腔,帶著些輕蔑與嘲笑緩緩開口:“《詩經》有云:諸位君子,不知廉恥?不妒不貪,怎會不得善終?”&bp;她微微揚起下巴,眼神中滿是對小坂的不屑,彷彿在嘲笑他的無知與淺薄。隨後,她矜傲地轉身進屋,轉身時慵懶隨意的聲音從屋內飄出:“吩咐下去,把馬廄旁邊下人的屋子收拾出來,給小坂閣下的姐姐一家居住。”&bp;紙門合攏剎那,雅子指尖掠過佛龕裡的小林將軍遺照。相框邊緣的銀菊紋蒙著薄灰,倒映出庭院裡那株垂枝櫻的殘影。

“菊代,”&bp;她忽然用簪尖挑起侍女的下巴,“把西廂第三格抽屜的南京雲錦都取出來。”&bp;翡翠流蘇掃過侍女顫抖的睫毛,“記得用樟腦燻透,莫讓鄉下人的濁氣汙了織金。”

庭院裡,梅的補丁和服下襬拂過龜甲紋地磚。她懷裡幼童的草鞋在青苔上留下泥印,形狀恰似支那地圖上的彈坑。小坂突然抓住姐姐的手腕,軍服袖口的金線在陰雲下泛著冷光:“阿姐,先隨我來。”

穿過遊廊時,梅的視線被壁龕裡泛黃的《金陵勝景圖》刺痛。畫中秦淮河的朱欄,與她包袱裡丈夫陣亡通知書上的血指印,竟是同樣的赭紅色。長女不慎碰倒的驚鹿竹筒裡,積水映出馬廄旁低矮的瓦屋。

“這是夫人特意吩咐的。”&bp;菊代捧著雲錦立在廊下,漆盤邊緣的螺鈿牡丹紋裂了三瓣,“被褥在壁櫥最上層。”&bp;她故意抬高聲音,讓每個字都落在潮溼壁龕裡。黴斑在移門上蔓延,像極了徐州會戰地圖上的進軍路線。

深夜,和室內桌上的茶水咕嚕嚕冒著水汽,雅子跪坐在桌邊,輕輕撫摸手中亡故丈夫的照片,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滑落,腹中的孩子似乎有所感應,突然劇烈踢打起來,雅子的手按在和服腰帶上方,靜靜感受著肚中胎兒的動靜。突然,小坂帶著滿身酒氣搖搖晃晃走進來,一屁股坐在雅子對面,拿起桌上雅子喝了一半的茶水,仰頭將那半杯茶水一飲而盡,喉嚨滾動,發出粗重的吞嚥聲,隨後&bp;“砰”&bp;地把茶杯砸在桌上,茶水濺溼桌面,也濺到了雅子的衣袖上。雅子嫌惡地皺起眉頭,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冷冷開口:“瞧瞧你這副模樣,平日裡裝得人模人樣,一沾酒就原形畢露,活脫脫一個市井無賴。”

小坂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雅子,酒氣從他口中噴薄而出:“無賴?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不過是小林君當年從戰場撿回去的低賤的支那女人,像你這種女人在南京,在支那戰場我可以隨便找。”&bp;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在酒精作用下,愈發高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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