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因宿醉才醒的天子賀衍,正聽貴妃柳氏道罪:“聖人將蓬萊殿託付予我,可我到底疏忽,竟不知宮人當中,還有對裴後心懷怨謗者。”
天子哪能不知貴妃力有不濟,到底不掌人事大權,眼下蓬萊殿裡諸多宮人全是太后安插,他也只能長長嘆息一聲:“是阿母一心向善,不願見我多造殺孽,當年……葉昭媛才是首惡,諸多宮人也的確無辜。”
柳貴妃心下不由冷笑——真正無辜者,眼下已經不在人世。
可她抬眸看向賀衍那副頹廢模樣,心裡也有不忍。
她並不厭惡這位表弟。
當年父親因為深諳音律被德宗引為知己,再兼大皇子生母出身韋氏,對京兆柳氏更加看重幾分,賀衍幼年之時,也時常去柳府赴宴,她與表弟不算陌生,甚至於後來先帝另冊新後再有嫡子,表弟處境突然尷尬,貴妃甚至於心生同情。
她是閨閣女子,並不知道太多攸關險要。
直到有一日,母親抱著她痛哭流涕,怒斥父親利慾薰心,不顧勸說,竟死心與當時貴妃便即當今太后結盟,決意支援立長,因而堅持要讓她嫁與表弟為妻時,貴妃甚至還勸慰母親,聲稱表弟品性柔孝,必不會委屈了她。
母親當時咬牙切齒:“韞兒,你哪知其中險惡?皇后已經有了嫡子,怎容柳氏與大皇子聯姻,你將來……一旦嫡嗣為儲,你勢必會為皇后忌憚,到時你阿耶倘若將你置之不顧,你要如何是好?”
可笑當時,自己還以為母親杞人憂天,認為先帝唯二子而已,即便立嫡,賀衍也有親王位,她是親王妃,怎會受人鄙薄?
然而,一切果如母親所料,甚至沒有等到立嫡。
小崔後根本不可能坐視賀衍與柳氏聯姻,所以,司天臺當時長官便有卜斷——大皇子賀衍不益早婚。
貴妃記得當時自己也不怎麼遺憾。
然而情勢突變。
韋海池也即當今太后,竟然藉口大皇子雖不益早婚,但為皇嗣繁榮計,可以納妾。
於是她便成了合適人選,堂堂顯望嫡宗嫡女,竟淪為媵妾。
雖然父親一再保證——這只是權益之計,待過上兩年,賀衍“脫厄”必定將她扶正。
貴妃尚且記得當年母親重重一個耳光,直劈父親臉上:“柳正,韞兒乃嫡宗嫡女,你竟許她為妾?柳氏門風何存!將來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再見列祖列宗!”
奇恥大辱!
這與所嫁何人無關,也無關門第。
她何至於淪落到妾室地步,就算對方是皇子!
貴妃從母親萬念俱灰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轟然塌陷的將來。
“我死也不會答應你!”當時母親是這樣抗爭。
然而,她眼睜睜看著父親對母親施予拳打腳踢,她的母親,是京兆柳宗婦,卻被父親毆打得口吐鮮血、狼狽不堪。
夠了!
貴妃其實不怎麼記得自己當時面對暴怒的父親說了什麼話,她只記得撲在母親身上,然後也“享受”了父親毫不留情兩記重腳。
可她記憶猶新則是,父親拂袖而去時的鄙薄神色。
“賤人,識相點!”五個字,只有這五個字。
還有什麼?記得母親曾經血紅著眼眶。
她說:“韞兒,是我錯了,是我連累了你,我當年一念之差,是我選擇了你阿耶,卻不曾預料,他竟然是這樣愚昧不堪。”
甚至不是風流荒唐,只不過愚昧不堪。
貴妃突然明白了母親的不甘,與夫妻之情無關。
後來聽聞父親死訊,她甚至大逆不道地想——終於,就這樣了,早該這樣,若非母親一直勸警父親珍重將養,這日早該來臨,這樣死,也不枉她那父親風流放/蕩名聲。
可惜死得,太晚了些。
本應為賀衍正妻,最終卻落得一個媵妾,柳知韞當年,可是抱定必死決心,一枚銳利金簪被她貼身暗藏,倘若賀衍相逼……大不了血濺喜房,柳氏女,不會這樣屈辱。
然而賀衍面對那樣情境,一禮長揖,驚慌失措:“阿姐,是我之錯,萬萬不該這樣怠慢,阿姐息怒,衍決不敢冒犯,阿姐莫要如此,否則衍,悔愧終生。”
堂堂皇子,落荒而逃,然後是一眾僕婢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