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第二十一章 卯正
這兩個人畏畏縮縮地,滑在半空之中,朝著城牆而去。看那親密的模樣,倒真好似比翼鳥翱翔天際一般。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卯正。
長安,興慶宮。
鴟吻旁邊的那一件東西,是一尊石雕的力士像。這位狀如金剛的力士,鬍髯虯結,身體半裸,只在肩上披著半張獅皮,頭戴一圈褶邊束冠,兩側飾以雙翼。它的右手高舉,五指戟張,左手握著一根巨棒,看起來正陶醉在殺戮之中,戰意凜然。
天子雖不知其來歷,但至少能看出這東西絕非中土風貌,應該來源於波斯薩珊一帶,還帶了點粟特風格痕跡。
雕像不算高,比鴟吻略矮一尺不足。它的位置選得極巧妙,前後皆被鴟吻和飛簷所擋,不湊近廡頂平視,根本發現不了——而整個長安城,又有幾個地方能平視勤政務本樓的廡頂?
天子的臉色愈加難看。他日日都要在這棟樓裡盤桓,卻從不知頭頂還有這麼一個古怪玩意。萬一有人打算行巫蠱詛咒之事,該如何是好?
蕭規笑道:陛下勿憂。此神叫軋犖山,乃是波斯一帶的鬥戰神。當初修建這樓時,想來是有波斯工匠參與,偷偷給他們祭拜的神祇修了個容身之所。
大唐工匠本身能力很強,不過也不排斥吸納域外諸國的技術與風格。像勤政務本樓這種皇家大型建築,大處以中土風尚為主,細節卻摻雜了突厥波斯吐蕃,甚至高麗驃國林邑等地的特點。因此在建造時,有異國工匠參與其中,並不奇怪。那些工匠偶爾會在不起眼的地方藏點私貨,留個名字或一段話,實屬平常。
不過像這種在皇家殿簷上偷偷擺一尊外神的行為,十分罕見,不知道當初是怎麼透過監管和驗收的。這工程的監管之人,必須是殺頭之罪。
可是天子現在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蚍蜉打算怎麼逃?
這是外神不假,可它坐落於飛簷之上,四周還是無路可逃——難道這鬥戰神還會突然顯靈,把他們背下去不成?
蕭規讓其他人走到軋犖山旁邊,拍了拍石雕肩膀,然後輕輕用手扳住它的右手,略一用力,整個石雕嘩啦一聲,歪倒在一旁。眾人注意到,在石雕的下方,居然出現了一個方形大孔,恰好與石雕底座形狀吻合,看上去就好像這一片飛簷被戳破了一個洞似的。
這個孔洞,是工匠們修建飛簷時用來運送泥瓦物料的通道·人們會先在地上攪拌好材料,擱在桶裡,繩子穿過空洞,可以在飛簷上下垂吊,非常便當。看來這些波斯工匠在完工之後,沒有按規定把它封閉住,而是用軋犖山的雕像給蓋住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天子瞪著蕭規,他的自尊心實在不能接受,這座勤政務本樓居然漏洞百出。
蕭規略帶感慨地說道:怎麼說呢這尊軋犖山的雕像,才是我想來覲見陛下的最早緣由。許多年前,當時我是個通緝犯,滿腹仇恨,卻不知該如何回報,只得四次走。那一年,我在西域無意中結識了一位疾陵城出身的波斯老工匠,已經退休養老。他在一次醉酒時,誇耀自己曾為天子修樓,還偷偷把鬥戰神供奉到了皇帝的宮殿頂上。當然,老工匠並沒有任何壞心,他只是希望軋犖山能在中土皇家佔有一席之地罷了。可這個訊息,聽在我耳朵裡,這意味就不一樣了。
聽到這裡,天子的肩膀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
我灌了他幾杯,他就把所有的細節都抖摟出來了:神像位置在哪兒,形象為何,如何開啟,等等,說了個一清二楚。我再三詢問,問不出什麼新內容,便順手把他宰了——這你們應該可以理解吧?他要再告訴別人,可就不好了。蕭規說得很輕鬆,像是在談一件尋常小事,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在冥思苦想,怎樣利用這個秘密,來對付陛下。開始是一個粗糙的想法,然後不斷修改不斷完善,最終形成了一個完美的計劃。若非這尊軋犖山,你我都到不了今日這地步。
蕭規拍拍雕像,語氣感慨。天子久久不能言語,十多年前的一個老工匠的無心之舉,居然演變成了一場災難。運數演化之奇妙,言辭簡直難以形容其萬一。
蕭規一邊說著,一邊從腰間取下一盤繩子,其他蚍蜉也紛紛解開,很快把繩子串成一個長條。不過所有人包括太真都看出來了,這個長度還不足以垂落到地面。
這個長度只能垂到第三層,難道你們想從那個高度跳下去?天子譏諷地說道,就算僥倖不死,地面上已經聚滿了禁軍,你們還是無路可逃。
這個不勞陛下費心。蕭規淡淡道。
他們把繩子一頭系在鴟吻的尾部,一頭慢慢垂下去。正如天子估計的那樣,這根繩子只垂到第三層,就到頭了。而且第三層是邀風閣,四面開敞,所以不像其他層一樣有飛簷伸出,沒有安全落腳的地方。
天子不再嘲諷,他很想看看,到了這一步,這些該死的蚍蜉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蕭規用手拽了拽繩子,確認系得足夠結實,然後叮囑其他五個蚍蜉看好人質,自己抓著繩子一點點溜下去。
現在勤政務本樓裡一片混亂。諸部禁軍已經趕到,一層一層地救人搜捕撲火,呼喊聲和腳步聲此起彼伏。此時天色黑暗依舊,他們沒有一個人想到,也沒有一個人看到,狡黠的蚍蜉正懸吊在樓外東側數丈之遙的一根細繩上,慢慢地向下滑下。
眼看即將抵達第三層的高度,蕭規開始晃動身體,讓繩子大幅度地擺起來〈回擺動了幾次,當他再一次達到東側最高點時,他猛然一動,著繩子,跳到了與第三層遙遙相對的青灰色城牆之上。
勤政務本樓位於興慶宮南側城牆的中部,所以它的東西兩端,各接著一段城牆。城牆的高度,與第三層邀風閣平齊,距離極近。不過出於安全考慮,樓層與城牆之間並不連通,刻意留出了寬約三丈的空隙。
剛才張小敬從太上玄元燈樓頂滑下來,本來是要落在城牆上的,結果因為坍塌之故,才衝進了第三層邀風閣。現在蕭規算是故技重演。
這段城牆的裝飾意義大於軍事意義,一切以美觀壯麗為要。城堞高大筆直,城頭馳道足可奔馬。蕭規迅速把繩子固定在一面軍旗旗杆的套口處,然後有規律地扯了三下。
天色太黑,蕭規又不能舉火,上面的人只能從繩子的抖動,判斷出他已安全落地。於是蚍蜉們開始忙碌起來,他們手裡有兩個人質和一個動彈不得的同伴,必須分別綁在一個人身上,兩人一組,慢慢溜下去。
蚍蜉倒不必擔心人質反抗的問題,在天地之間命懸一線,誰也不會趁那時候造次。可是有一個麻煩必須得立刻解決:太真看到自己要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直接癱軟在地,放聲大哭,任憑蚍蜉如何威脅都不管用。
最終,一個蚍蜉實在忍不了,想過去把她直接打昏。天子怒道:你們不許動她!蚍蜉扭過頭來,惡狠狠地說:她如果不趕緊閉嘴,把禁軍招來的話,我們就直接把她推下去!
我來跟她說。天子直起身軀。蚍蜉們猶豫了一下,放開了他的胳膊。天子踩在烏瓦之間,來到太真身旁,蹲下去愛憐地撩起她散亂的額髮:太真,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嗎?
嗯?太真繼續啜泣著。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子抓住她的手,柔聲唸誦著這兩句詩,彷彿回到龍池旁邊的沉香亭。太真猶豫地抬起頭,白皙的面頰上多了兩道淚溝。
她記起來了,這兩句詩來自天子一個奇妙的夢。天子說,他在夢裡見到一個白姓之人,跪在丹墀之下,要為天子和貴妃進獻一首詩作,以銘其情。那傢伙絮絮叨叨唸了好久,天子醒來時只記得兩句。後來他把這件事講給太真聽,太真還故作嗔怒,說我只是個坤道,又不是什麼貴妃。天子把她摟在懷裡,許諾一年之內,必然會她一個名分。太真這才轉嗔為喜,又交魚水之歡。
你看,我們現在就能像比翼鳥一樣,在天空飛起來,豈不美哉?朕答應過你,絕不會離開,也絕不會讓你受傷。天子寬慰道,把她攬在懷裡。太真把頭埋進去,沒有作聲。這兩句詩是她和天子之間的小秘密,其他人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