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五脈以後,去了同仁醫院,給人家化驗室打工,賠償我爹鬧事的損失,順便學習。在那兒我認識了我太太,她當時恰好在那兒做實習護士。”
藥來瞪大了眼睛,他原先還在揣測兩人到底怎麼認識的,原來和五脈還有這麼一層淵源。
許一城拍拍他的小腦袋瓜兒:“所以說,你根本不必如此糾結。人活在世上,總得堅持點特別蠢但你自己認為對的事。”
藥來苦笑著搖搖頭:“我跟您可不一樣。您是個天才,我就是廢物一個,沒大出息,還抽大煙,這輩子就這樣了,還堅持個啥?沒大劉的頭腦,也沒大黃的沉穩,五脈裡也沒人當我是回事。”他眼神裡帶著自嘲。看得出來,他平時的嬉皮笑臉,都是出於自卑而披上的偽裝。
許一城正色道:“若沒有你,我們根本發現不了煙土和支那風土考察團之間的關係,更走不到這一步。這不就是你的價值麼?而且我看得出來,你對瓷器的敏感,比我和你爹年輕時候都強,只是沒用心。我叫你戒掉大煙,也是因為不忍心看一個好坯子被毀了。”
藥來無精打采地回答:“您這是在寬慰我,我這樣的人還能有救?”
許一城道:“我再給你講另外一個故事吧。就是前幾年,我在鄭州街頭碰到過一個小混混,這人長得很有特點,一眼大,一眼小,拿了一個假青銅器設局騙我。他設的那個局太粗糙,我沒費多大力氣就給破了;沒過兩天,他不知從哪兒學了一招,又設了個局讓我撞見,我又給他破了。他連續設了四五次圈套,非但沒騙到我,反而自己賠得灰頭土臉。最後一次他叫來一群土匪,本來是想嚇唬我,結果那群土匪卻要動真格的,他怕鬧出人命,把我從他自己設的局裡給救出去了。他這也是救了自己,如果他跟那群土匪一樣動手,我已安排好了後手,一個都別想逃掉。我看這小子對鑑定還算有悟性,而且良心未泯,就教了他幾招,給了點本錢,讓他務點正業——如今人家在開封一帶名氣可大了,外號陰陽眼,遠近聞名的掌眼高手。”
剛講完,劉一鳴在屋裡喊說弄好了。許一城拍拍藥來肩膀,說你自個兒琢磨吧,起身走進屋子裡去,剩藥來一個人眼神閃動,兀自沉思。
劉一鳴遞給他一張紙,上頭墨汁淋漓,寫的是要求李德標盡力守護東陵不得有誤云云,語氣嚴厲而不失親密,一看就是寫給親近之人,落款三個大字:張作霖。許一城把這封手令跟卷軸對比一了一下,幾乎一模一樣,暗暗佩服。劉一鳴才多大年紀,書法已經有了這樣的造詣。
黃克武道:“許叔,要不要我陪你去?”許一城道:“你和付貴等我通知。如果李德標和王紹義對上,你們趁亂潛入平安城,把海蘭珠救出來。”
“那木戶教授呢?”黃克武問,他還惦記著這個人。許一城嘆口氣:“能救就一起救吧,他也是個痴人。”黃克武用力“嗯”了一聲,面露喜色。
許一城收好卷軸,正要往外走,看到一旁付貴臉色如冰,知道他肚子裡有氣,不敢招惹,一低頭,想走出門去。付貴開口道:“許一城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許一城回過頭來,一臉苦笑,被他拽著胳膊到了外院。
許一城賠笑道:“你別生氣,這次真是事出有因。”付貴冷哼一聲:“我對你的藉口沒興趣,把東西給我。”許一城一愣,問什麼。付貴道:“陳維禮的那半張信箋。”
這份遺物許一城一向是隨身攜帶,他從懷裡掏出來,遞給付貴,帶著期待:“你有什麼新發現?”沒想到付貴毫不客氣地回答:“沒有。”
“那你要它做什麼?”
付貴沒吭聲,就這麼若有所思地盯著他手裡的信箋,直待許一城等著急了才緩緩說道:“我剛才去了趟大華飯店,不只木戶教授,其他的考察團成員也一直沒有返回。於是我就搜查了一下他們住的那幾個房間。可惜日本人把東西收拾得很乾淨,沒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除了這個。”
付貴伸出手,拿出一張和陳維禮遺物質地一樣的信箋,許一城注意到上頭有好多塗鴉樣的墨點。
“這是我在飯店櫃檯後找到的。據店員說,他是在整理團長堺大輔的房間時,在廢紙簍裡發現的。他覺得這紙質地不錯,上面又沒寫字,就拿來給孩子當草紙——應該和你這半張遺書是在同一個本里撕下來的吧?”
許一城知道他所謂的“搜查”,肯定不是透過正規渠道,不是撬鎖闖入,就是要挾店員。而且要在偌大一個飯店裡找到相同質地的一片信箋紙,需要的不光是敏銳的觀察力,還需要驚人的耐心。付貴不動聲色地做了這麼大一件事情,這讓許一城一陣感動。
“我不知道這有用沒用,你留著琢磨吧。沒別的事了,你滾吧。”付貴一轉身回去屋裡,不容許一城再多說一句。
許一城把這張紙仔細收好,現在還顧不上看。他先帶著假手令回去找毓方,宗室已經利用在京城的人脈搞清楚了李德標的駐地,得知他就在馬伸橋鎮,離東陵不過三十里地,離平安城也不過六十里。
連這等軍事機密都能打聽到,可見奉軍上下已經亂成什麼樣子了。
毓方留在京城,排程宗室資源,通知阿和軒做好護陵準備。前往遊說李德標的人,除了許一城以外,只跟著一個富老公。兩人互相都看不順眼,更沒什麼話好說,在馬車上一路無語。
許一城樂得不必搭話,就把付貴找出來的那張紙研究了一番。
這張紙和陳維禮半張遺書質地相同,是特製的明治王子紙料,中國絕無。所以付貴推測得不錯,兩張紙想必是出自同一個筆記簿。
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細節,它說明陳維禮從大華飯店出逃之時帶出來的紙,是從堺大輔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也就是說,堺大輔這個人在整個陰謀裡,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
雖然現在已經查明,日本人垂涎乾隆陵寢裡的九龍寶劍,可許一城心中總帶著那麼一絲不安,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未得清澈。日本人的動機,真的如此單純?陳維禮真的是因為日本人要挖東陵,才會犧牲生命發出警告嗎?
這張紙上只有寥寥幾個日文假名,毫無意義,所以堺大輔才會隨手扔在廢紙簍裡。許一城拿出一根鉛筆,試影象擦出遺書印痕一樣,也在這張上擦出點東西。可惜這紙已經被小孩子劃上了許多塗鴉,很難再還原什麼了。許一城擦了半天,只勉強擦出幾個漢字。
“言中……飄淪……雖復沉……無……用。”
這像是從什麼古籍裡抄下來的句子,又或者是什麼詩句。這幾個字似乎在抱怨自己志氣未展、懷才不遇。這類題材寫的人太多,許一城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是引自哪本典籍。日本人的漢學水平不低,說不定這是堺大輔自己鬱悶,揮毫寫下一首來抒抒情而已。
可惜對許一城來說,這些字的資訊量幾等於無,也許跟這件事之間根本沒關係。許一城嘆了口氣,把紙揣回到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