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愛華道:“雖然沒法帶許大哥你到處參觀,但我可以勉強充當一回導遊,來為你介紹一下九龍寨城——畢竟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對這裡可是熟悉得不得了。”
他咧開嘴,笑得就好似窗外那些陰森的建築。
原來這個九龍寨城位於九龍半島。這裡最早是一處炮臺兵營,清政府將香港割讓給英國以後,在這裡設立了衙門,成為清朝在香港可以行使主權的一處飛地。關於這塊飛地的主權歸屬,從清末一直扯到了現在都未能得到解決,港英政府無權管理,中國政府又自顧不暇,不可能親自去管理,結果這裡便逐漸演變成了三不管地帶,大量流浪漢、貧民和窮兇極惡的罪犯都開始在這裡聚集,以躲避政府追捕。歷經幾十年風雨,九龍寨城裡已經擠滿了一層層的違法建築,變成一個錯綜複雜的迷宮。在這個迷宮裡隱藏著妓院、賭場、黑診所、地下毒品工廠,變成了由逃犯、黑社會分子、毒販、貧民、流浪漢等社會極底層組成的一個無法國度。
這裡沒有電,供水也少,都是黑幫控制,治安極差。即使是香港警察,也從來不敢涉足這裡。任何人只要逃進寨城,就不會被抓住,但安全也無人能夠保證。想要在這片叢林裡生存,必須迴歸自己最原始的野性。
“香港警察搞了幾次突擊,全都無功而返。如今整個港澳臺和東南亞的逃犯,都在設法逃進這裡來,只要進入寨城,警察就毫無用處了——許大哥,現在你還那麼有信心嗎?”鍾愛華說得輕描淡寫。
我沉默不語。我實在沒想到,香港是全球最繁華的都市之一,想不到距離它這麼近的地方,還存在著這麼一座黑暗之城。我渾身變得冰涼,如果這裡真如鍾愛華所說,那我還真指望不到什麼援軍。
鍾愛華見我不說話了,重新蹲到我面前,雙眼盯著我:“許大哥,你還記得咱倆在鄭州相遇時我說的那些話麼?我告訴你,那些話不是騙你的謊言,而是我發自內心的欽佩,還有羨慕。你和我的舅舅,就是我的偶像。”
“事到如今,說這些廢話有什麼意義。”我撇了撇嘴。
鍾愛華仰起頭,看向天花板的一角:“我記得在我的小時候,舅舅每次出差都會給我帶回幾件小物件來,不值什麼錢,卻很有趣。我舅舅每送一件,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他總愛說,古物身上,帶著古人古事,真正的研究者,使命不是買賣它的價值,而是還原其中的真實。那時候的我,立志要以我舅舅為榜樣。你和我舅舅是同一類人,執著、堅強,一心追求真相。如果我的夢想能夠實現的話,那應該就是許大哥你現在的樣子。”
“可惜你沒有。”
鍾愛華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命運弄人,黃克武舉報了我舅舅,我舅舅自殺,我家被迫移居香港,然後我就因為人命官司,逃進了這九龍寨城。在這裡,我學會了所有最惡的品行,也學到了所有最實用的技能。所以我加倍羨慕你,許大哥,本來我也可以成為一個打假英雄,結果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惡徒。很多夜裡,我都在想,如果舅舅沒死,我的人生會不會不同,我會不會現在也和你一樣,成為一個維護真實的衛士?”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舅舅之死,我不怪你們,他買贗品是他走了眼。但是你們五脈一面喊著去偽存真的口號,一面自己卻做著那些齷齪的事情,真是令人噁心。你知道這些年中華鑑古學會暗地裡搞出了多少贗品,騙了多少人?我舅舅只因為一件贗品就自殺了,而明眼梅花的諸位販賣了這麼多假貨,為什麼還可以泰然自若地身居高位,昧著良心說什麼去偽存真?你們這些偽善者憑什麼,憑什麼?”
他說到這裡,已經近乎咆哮,指頭狠狠地點在我的額頭上:“這次的《清明上河圖》,就是你們的報應。如果五脈貪婪的真面目被撕開,如果你許願根本就不是什麼英雄,我們根本就是一樣,那麼我的人生,也就不會那麼遺憾了。”
“把惡行怪罪到別人頭上,你只是在為自己的墮落找藉口而已。”我忍不住駁斥道。
這次輪到鍾愛華冷笑了:“看來許大哥你對五脈的齷齪,瞭解得還不深吶。”他抬起手臂,打了個響指。門外一位戴著墨鏡的老婦人被人攙扶著走進來。鍾愛華快步走過去,扶住老婦人的胳膊,引導著她來到我面前。
“素……素姐?”我勉強擠出這個名字。
素姐的神態,和當初在那間黑屋裡一樣,沉穩而不失優雅,不過氣色要好多了。鍾愛華小心地攙扶著她的胳膊,低聲說了一句:“外婆,您小心點。”
我的腦子“嗡”了一聲,像是置身於被木槌敲擊的大銅鐘裡。
鍾愛華管素姐叫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素姐的墨鏡很寬大,幾乎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她顫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小許,我騙了你,對不起。”鍾愛華怒道:“外婆,咱們不欠這傢伙的,不要給他道歉。”
素姐緩緩道:“一碼歸一碼,他們許家,並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給他鬆綁吧。”鍾愛華雖然不大情願,但也沒有違拗,走過去把我的雙手解開。我揉著勒疼的手腕子,心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得輕鬆。鍾愛華對我說:“你不要想著逃走,就算你離開這間屋子,也不可能活著離開九龍寨城。”
我沒理睬他,面對素姐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素姐嘴角略微挑了一下,答非所問:“小許,我騙了你一回,那就給你說個故事作為補償吧。這個故事全世界如今只有兩個人才知道,其中一個已經躺在了病床上,只能由我來講給你聽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誰,呼吸變得有些沉重。
素姐道:“還是從豫順樓那一戰說起吧。我想你東奔西走了那麼久,對那一戰多少也有點了解了吧?”
我“嗯”了一聲。
“1945年,五脈派黃克武南下鄭州,重新收拾河南古玩界。他到了鄭州,先後辦成了幾件大事,讓整個河南古玩界風聲鶴唳。於是河南當地七家最有名的古玩大鋪聯手,在豫順樓設下賞珍宴,想一戰打退黃克武。他們想得很簡單,黃克武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以七家的底蘊,怎麼都可以收拾掉他了。卻不料這七家裡卻出了一個叛徒……”
素姐說的時候,唇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似乎在講述一段令人開心的美好回憶。
“當時七家之中,以梅家的勢力最大,其他六家都唯梅掌櫃馬首是瞻。梅掌櫃有個小女兒,叫梅素蘭,不知發了什麼昏,喜歡上了那個叫黃克武的臭小子。你想啊,黃克武隻身入豫,單刀赴會,雄姿英發,哪個女孩不喜歡這樣的孤膽英雄呢?結果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偷偷好上了,其他人誰都不知道。”
不知道為何,素姐刻意要用第三人稱來講述,似乎在講一個完全與己無關的故事。
素姐繼續道:“梅掌櫃為了準備豫順樓一戰,和其他六家掌櫃籌劃了很久。結果就在開宴前夜,梅素蘭把所有的設定,偷偷全告訴了黃克武。你知道的,古董賭鬥,千變萬化不離真假二字。如果事先已經知道誰真誰假,那麼勝負就變得非常簡單了。黃克武得了梅素蘭的暗助,自然是無往不勝,一路高奏凱歌。梅素蘭心中也暗暗喜歡,因為黃克武允諾河南平定之後,就帶她回北平成親——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變故橫生。七家大鋪眼看抵擋不住,居然從開封請來一位陰陽眼,要跟黃克武鬥一場刀山火海。”
“什麼是刀山火海?”我之前就很好奇,現在正好問出來。
素姐臉上抽搐了一下,似乎仍舊心有餘悸:“刀山火海是賭鬥裡最殘忍的一種。雙方先是交換寶物給對方鑑定,估出價值,然後開始一件件自毀,謂之‘上刀山’。每毀掉一件,另外一人必須得付出同等代價。所以給對方估值時,非常考驗膽略,估得比實際價值少,等於自承鑑別水平不夠;估得價值多,等一下對方上了刀山,自己損失得更多,心理壓力極大——而且賭鬥一開始,雙方都要坐在剛剛點燃的火爐之上,火勢會越來越旺,誰支援不住先離開火爐,也算輸,謂之‘入火海’。”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已經不是賭物,而是賭命了。這種血淋淋的賭法,不像在河南地面,倒像是關外鬍子的作風。
素姐道:“除非有深仇大恨,很少有人會鬥刀山火海。那位陰陽眼不知收了什麼好處,一上來就選了這個,舉座皆驚。黃克武年輕氣盛,不肯落了氣勢,結果兩個人上了三樓,就這麼鬥了起來。比拼到最後,陰陽眼亮出一幅宋徽宗真跡《及春踏花圖》,其上有絕押‘天下一人’,無比貴重。陰陽眼就這麼坐在火爐上,面不改色地一段段絞碎。黃克武沒料到他如此決絕,自認做不到這點,只得認輸。陰陽眼打敗了黃克武,但自己的下體都被烤爛,命已去了八成,被馬車連夜送回開封,據說沒幾天就死了。七位掌櫃和黃克武欽佩這人的手段,一起發了毒誓,對豫順樓上發生的一切都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