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側臉去看黃克武。老爺子本來紅光滿面,可現在臉色卻蒼白得嚇人,眼窩都凹陷下去,彷彿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氣。自從五脈事發以後,劉一鳴在北京坐鎮指揮,黃克武就親赴香港衝鋒陷陣。老爺子就像當年獨闖豫順樓一樣,殫精竭慮,硬生生把一面倒的質疑扳回來。若沒有他的努力,恐怕五脈連這個公開鑑定的機會都沒了。
“都要怪那個女人,都是她害了我爺爺。”煙煙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詢問詳情。煙煙告訴我,黃克武那天約見幾位文化界的主筆談話,然後返回酒店休息。在酒店大堂,一個盲眼女人忽然叫住了黃克武。據隨行的人說,黃克武當時面色一下子就變得很差,立刻和那女人走到一旁。兩人沒交談幾分鐘,忽然“噹啷”一聲,一件瓷器從黃克武手裡跌在地上,然後他就捂著胸膛倒下來。那個女人在一片混亂中悄然離去,但根據目擊者的描述,相貌和素姐一模一樣。
“喏,這是那個瓷器。”黃煙煙遞給我一包碎片。
我一看就知道,這就是素姐託我送給黃克武的那個小水盂。他們兩個之間,一定有什麼難以解開的糾葛,才能讓黃克武精神如此堅韌的人,都遭受了重大打擊,連這麼個小東西都拿不住。
百瑞蓮可真是太陰險了。黃克武在香港的遊說對他們的計劃非常不利,但他們又不敢動手除掉他,只能用素姐去影響他、打擊他。老人是自己得的腦溢血,他們自然也就沒有任何嫌疑。
我輕輕嘆了口氣,歸根到底,黃克武弄成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如果我從一開始沒被仇恨蒙了心,他根本就不必跑來香港。如果我早點查出《清明上河圖》和當年豫順樓一戰的聯絡,黃克武說不定早就把實情講給我聽,就不必躺在這張病床上,有口難言。
“黃老爺子,對不起,對不起。”我握起他蒼老如樹皮般的手,喃喃說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你這個混蛋,這些天都跑哪裡去了?”煙煙站在我身後,輕輕地用拳頭捶了我一下。
“一言難盡吶……”我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我之前的經歷。煙煙安靜地聽著,時而皺眉,時而輕笑,聽到我夜闖戴海燕宿舍的時候,還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手去掐了我手臂一下。
我講完以後,滿臉愧疚地說:“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我惹出來的禍事,煙煙,對不起。”
我本來預料她會痛斥我一頓,可她只是平靜地問道:“那你現在拿到底牌了嗎?”我點了點頭。煙煙把我的襯衣衣領整了整:“我爺爺說,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有勇氣去承認自己的錯誤,有能力去糾正它。你如果真覺得慚愧,就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替我和爺爺把那些混蛋狠狠地揍趴下。”
她的眼神閃爍,悲傷中帶著堅毅。我摸摸她的臉:“一定。”
病院裡不能待得太久,我叮囑了煙煙幾句,然後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劉局和方震已經率隊抵達,我得先跟他們匯合。
我走出瑪麗醫院大門,一路思考著該怎麼籌劃下一步行動。這時從左邊的馬路上衝過來一輛麵包車。它速度很快,我連忙向後退了幾步,沒想到麵包車在我面前一個急剎,側門一拽,從裡面衝出來三四個戴著頭罩的傢伙。我猝不及防,被他們一下子拉上車,隨即眼前一片漆黑,大概是被什麼東西套住了頭。
我聽到車門“咚”地一響,然後車子開始疾馳。我掙扎了幾下,腦袋上突然捱了一記,隨即不省人事……
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廢棄的屋子裡。我的雙手被綁在一把破舊的不鏽鋼椅子上,四面牆壁的黴斑勾勒出種種奇妙的花紋,好似楚地墓室牆壁上的圖騰。我的頭頂是一盞忽明忽暗的白熾燈泡,發黑的鐵窗框外是一片奇特曖昧的昏暗。整個房間就像塗滿了鏽蝕了幾千年的青銅鏽。
屋子外進來兩個人,我定睛一看。進來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是王中治,少的是鍾愛華。兩個人的表情因為光線緣故,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許先生,我告訴過你,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王中治開口道,還是一副彬彬有禮的腔調。我嘿嘿地笑了起來,王中治道:“有什麼好笑的?”
我仰起頭來:“我笑你們窮途末路。”
百瑞蓮在之前的行事風格,都是謹慎做局,幾乎沒有用過暴力。現在他們居然綁架我,說明他們已經陣腳大亂,開始不擇手段了。
王中治眉頭一皺,還要再說,鍾愛華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王生這裡交給我吧。王中治笑道:“嗯,許先生來一趟香港不容易,你們也該敘敘舊了。”
鍾愛華還是那副平靜的面孔,但我卻感覺他有了些許變化。之前在內地的時候,他像是一隻捕獵的猛獸,潛伏在草叢裡無人能覺察,只在動手瞬間露出崢嶸。而現在他的殺氣卻顯露無遺,彷彿野獸回到自己巢穴,不再有任何遮掩。
鍾愛華道:“許大哥,大家都是聰明人,所以話不妨明說。只要你交出東西來,我們之前的協議仍舊奏效。”
我心中一動。我猜鍾愛華趁著我昏迷時已經搜過我的身體。但我把那張殘片藏得十分小心,他們不可能找得到。要知道,鍾愛華沒能從戴海燕口中打聽出來關於《清明上河圖》殘缺的研究成果,也不知道戴熙字帖的內容,更不可能瞭解陰陽眼廖定和許一城之間的關係。所以他們連我的底牌是樣什麼東西都不清楚。
想清楚了這個細節,我就有底氣了。
鍾愛華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許大哥,你現在心裡一定在想,只要咬緊牙關堅持不說,我們就拿你沒辦法,對吧?”我冷笑道:“不就是用刑嘛,你們儘管來試試看好了。”
鍾愛華伸出手,把我粘在額頭的頭髮撩開:“許大哥,你別忘了,我們要的不是這張底牌,而是這張底牌沒法在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上使用。我根本不必動手,只要把你關在這裡三天,等到鑑定結束之後把你放走就行了。”
我針鋒相對地昂起頭:“你也別忘了,我現在是全港關注的名人。我如果失蹤了,香港警察一定會到處搜查,稍一調查就知道你們最有嫌疑。你以為你們逃得掉麼?”
在一旁的王中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真是我今天聽過的最有意思的笑話。”鍾愛華面無表情地走到窗邊:“在這裡,警察是進不來的。”他雙手猛然推開窗戶,鏽蝕的窗框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我轉過頭去,眼睛陡然睜大。我所處的房間位於大概七樓的高度,可是外面看不到任何自然景觀,視野裡是一片密密麻麻如蜂巢一般的樓房,它們歪歪斜斜,似乎不是同一時間建成,彼此距離極近,根本沒有任何空隙。灰褐色的牆體上沾滿汙穢,油膩的電線與管道拉成錯綜複雜的蜘蛛網,圍得嚴嚴實實,讓人簡直要窒息而死。現在應該是白天,可這一片破敗、荒蕪的樓群之間,仍舊瀰漫著屬於夜晚的腐臭氣味,昏暗無比。
最可怕的是,這裡面居然還生活著許多人。我從窗戶向外望去,幾乎每個窗戶都有人影晃動,偶爾還能傳來一聲淒厲慘叫,在樓間迴盪。
“歡迎來到九龍寨城。”鍾愛華站在窗邊,就像是一個迎接客人到自己家的殷勤主人。
我眉頭一皺,我聽方震提過這個名字,鍾愛華小時候惹過人命官司,就是逃進這個地方。可這究竟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