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水井眼神古怪。
陳平安笑道:“你此刻是怎麼想的,我當初就是怎麼想的。所以後來有次在城頭,練劍之餘,問左師兄,才知道原因,原來是先生覺得讀書有所得,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還是有見解,就是真的好,並不是糊弄我,也並非我是關門弟子,才說好。再者先生見過的人、經歷的事情都多,他的心胸不止是讀書讀寬的,也是被人間萬事給強行撐開的。”
董水井默然。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餛飩,細嚼慢嚥,緩緩道:“做學問,既要苦心孤詣,耐得住寂寞,也要殺氣騰騰,就像陋巷遇敵,狹路相逢,從喉嚨處著刀,定要見血,才肯收手。”
“在國師府書桌的一本遊記上邊,看見一番崔師兄親筆的讀書心得。”
“治學要有殺氣,看書要有絕招。好書,一般的書,通殺。書上的聖賢豪傑,奸人賊子,皆斬。”
一個沒有讀過一天學塾的男人,在跟一個從小就打定主意要賺很多錢的男人,他們在路邊攤吃著餛飩,聊著治學的事情。
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對面的同齡人,“有自己的心得麼。”
陳平安抬手招呼掌櫃,遞過去手裡邊的空碗,又要了一碗餛飩,笑道:“有,怎麼會沒有,琢磨出了個笨法子,先前在心湖書樓裡邊,已經積攢百萬條書摘了,可惜……全沒了。無所謂了,重頭再來便是。總之就是先以量取勝,再求提煉,慢慢來。儒家的經史子集,道家的三洞四輔等等,不跟你吹牛,我這些年是好好鑽研過目錄、版本、文獻這類專書的。我這路數,自然是考據多,發明少,抄錄多,歸納少。形容廟大,有跑馬關山門的說法,早年第一次見到這個說法,便一下子給鎮住了,後來又在書上看到龍宮藏書的那樁佛門典故,更是匪夷所思,所以我的讀書門徑,獨家心法,再簡單不過了,在某一時刻,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書讀完了’,嘿,這就是修道的好處了。”
董水井點點頭,“以前就聽老人講過,我們這輩子掙了多少錢,都是上輩子攢下來的,下輩子的福禍,都是這輩子的功過。”
出了家鄉,董水井也聽過類似的道理,比如此生此身的智慧,是我們一輩子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家底”。
董水井思量片刻,“偶爾,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點後悔,當年沒有繼續讀書,想著是不是跟你們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更好。”
當年他跟嘉春嘉都放棄了那趟註定危機四伏的求學之路,從此與李寶瓶、林守一他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無法想象,那個曾經一背書就昏昏欲睡、一下課就活蹦亂跳的李槐,竟然都成了正兒八經的書院賢人。
董水井自嘲道:“說實話,也沒想過自己真能當上腰纏萬貫的土財主。人各有命,我們都很幸運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輕聲笑道:“無妨,學問在書上,也在書外。”
董水井愣了愣。
陳平安說道:“其實是齊先生說的,我只是照搬。”
董水井笑了笑,“像。”
就像董水井他們很難喊他一聲小師叔。
而他陳平安好像也很難喊一聲齊師兄。
遠處,一座售賣胭脂水粉攤子旁邊,顧璨問道:“怎麼不湊上去混吃混喝?”
劉羨陽笑道:“雖然是關係不錯的同鄉,不過終究不是一路人。”
一個太會掙錢,總覺得明天會吃不飽飯,一個太會花錢,永遠相信明天一定不會餓著。
劉羨陽雖然比董水井略大,但是他們都曾在齊先生的學塾一起讀過書,可以算是半個同窗了。
顧璨說道:“說白了就是自認掙錢的本事不如人家,沒臉往董半城身邊湊。”
劉羨陽點頭道:“董水井賺錢的能耐,跟我練劍的天賦,如出一轍,都沒道理可講。”
不得不說,我們家鄉,真是出人才啊。
顧璨說道:“你這個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實勝負心比誰都重,小氣倒是不小氣,什麼都肯教給陳平安,等到他比你強了,你怕輸,就乾脆碰也不碰這門學問了。”
劉羨陽點頭道:“是有這個臭毛病,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顧璨說道:“那你還練什麼劍?”
劉羨陽只好祭出殺手鐧,“別逼我放出陳平安罵你啊。”
顧璨撇撇嘴。
攤主是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姑娘,對那高大男子說道:“這位客官,不買東西就挪挪位置,耽誤生意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