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赦只是眼睜睜看著吳霜降提筆編寫史書,好像是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既然選擇讓吳霜降寫史,就等於陳平安主動讓出了“名”給吳霜降。
這篇“史載”如何如何,別說是官家正史,內容簡直比野史還野了。
姜赦搖頭笑道:“怎麼當的隱官,如此膽小怕事,怕那‘貪天之功為己有’的嫌疑?還是怕擔因果,不敢攪和到青冥天下的大亂之世?”
姜赦自說自話,“如此說來,倒也能夠理解幾分,導致一座天下陷入亂世的罪魁禍首,位、名、實三者當中,就數空有其名的陳平安,最為吃虧。”
吳霜降笑道:“我猜天上也有一篇名副其實的野史,是人間陳平安陣斬姜赦,篡位兼奪名,期間天外周密棋差一著,殺人不成反成盟友,助力頗多?”
陳平安嘿了一聲,倒是沒有否認。
姜赦愕然,如今讀書人心真是髒!
吳霜降說道:“陳隱官,你可以隨便開價了。”
今日一戰,“憑空”多出兩把本命飛劍,再加上他贈送的四把仿劍。
作為劍修,相信煉劍一事,陳平安有的煉了。
姜赦突然問道:“就不好奇,為何我會放棄……垂死掙扎?”
陳平安說道:“我不問,到了夜航船,你也要主動解釋,到時候只會更丟臉,都未必有人肯聽一句半句的,豈不是倒灶。”
姜赦頓時吃癟不已。
身為長輩,說你幾句,怎麼還記上仇了。
姜赦自言自語道:“你們三個若是實力弱了,死即死,輸即輸,逃即逃,結局該如何就如何。”
“同樣,你們憑本事,贏得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我落得現在這般處境,一無所有,不人不鬼,非神非仙,我當然認。”
說到這裡,姜赦神采奕奕,“除了未能以兩種圓滿姿態,掂量掂量鄭居中一句‘你死我活’的真偽,實屬遺憾。其餘的,都很痛快。當然,諸多大道的無形壓制,實在是惱人至極,姜某人未能恢復巔峰修為,卻也在你們算計之內。兵家詭道也,理當如此。”
“我這趟出山,先前撂下的豪言壯語,絕非假話,故意誆你一個年輕後輩。只不過我還有一條路想走,前提是明知第一條路走不通。你們只有成功攔路,劫道之後,才有我們現在的對話。”
姜赦看了眼吳霜降,再看了眼姜尚真,說道:“大丈夫恰逢其會,在其位,容不得兒女情長,不是全不在乎,一味鐵石心腸。這要比後世廟堂官場的爾虞我詐,山上仙府山下世族的聯姻,光明磊落得多。”
“既然如此,要麼由姜某人殺氣騰騰,親手翻開新篇第一頁。要麼就讓姜赦的名字,在舊篇寫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結尾。或是舊人殺新人,證明今不如古,或是新人斬舊人……”
姜赦最後好像為自己蓋棺定論,“勝負跟生死,都是自找的。”
崔東山點點頭。
無此心性,無此氣魄,姜赦就不是姜赦了。
大概這就是老話所說的虎死不倒架。
姜尚真嘆息一聲。
不愧是兵家初祖,說話就是有氣勢,明明語氣平淡,跟拉家常似的,旁人聽著就是會動心。
這要是能夠被自己照搬、化用在情場,豈不是所向披靡,哪家仙子俠女,能夠匹敵?
姜赦斜眼姜尚真,“你這傢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枉費我先前高看你一眼。”
姜尚真滿臉無奈,總揪著我不放是吧?
“但是你們也別高興太早。”
姜赦雙手握拳撐在膝上,“想象一下,更換位置,你們若是那坐鎮遠古天庭的神?之一,眼見那些蜂擁而至的煉氣士,多如蝗群,密若蟻簇,身為神靈,作何感想?”
吳霜降一抖袖子,幻化出姜赦所描繪的景象,眾人恍若置身於遠古天庭大門,在天看地。
只見地上的生靈,全都聚攏在四個方位,開始登天。其中除了兩座飛昇臺,猶有無數道士聯袂飛昇。
廣袤大地之上,如同鋪就出璀璨星河,竟是要比天上的更為耀眼奪目,宛如道號“人間”的道士的一顆粹然道心。
在無數“巫”的帶領下,建造高臺,點燃篝火,只是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娛神酬神,祈求天的施捨和寬宥,而是祈求人間眾生的。一處處火光先後點亮,古老的語言依次響起,大火燎原,接連成片,片片銜接,就出現了一條條蜿蜒火龍。
姜尚真心神搖曳,喃喃道:“人間怎麼可能同時出現這麼多的自我……犧牲?”
崔東山解答道:“因為我們不曾生活在那段苦難歲月裡,我們也不曾經過萬餘年全然自己做主的理所當然。有過人心舒展、自然生髮的一萬年光陰,人間世道變了,有好有壞,就像白景說現在的道士,笑也不真笑,哭也不真哭,她的言外之意,便是我們道心複雜得我不是我了。就像姜赦會覺得現在的道士,算計人心一事,是要遠遠比萬年之前厲害的,竟然可以如此既彎繞,且精準。”
只說桐葉洲陸沉一役,當然有太平山老天君和玉圭宗荀淵這樣的老人,也有姜尚真這種“中年人”,但是更多捨生忘死的,還是年輕人。
興許萬年之前的人間,還是一位心思單純的少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