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好,村野漿坊門外的曬場,遍地漿塊白得像是亮晃晃的銀子,驢子拉磨,扯著閒天,青壯漢子的視線,追隨著不遠處年輕婦人、小娘的鼓鼓胸脯和豐滿腚兒,漢子們嚥了咽口水,說話嗓門無形中大了幾分,老人坐在屋簷蔭涼處,抽著旱菸,心算著入春以來的雨水多寡,想著一年的收成,房門上貼著孫兒輩寫的福字和春聯,用筆稚嫩,但是透著一股朝氣。道路上有人肩挑著兩隻扁圓竹籠,裡邊擁簇著毛茸茸的雞崽兒,嘰嘰啾啾。
兩輛馬車緩緩路過兩縣邊界立界碑處,抬頭遙遙可見一座文昌塔。
一條細眉河支流畔,路邊有黑瓦白牆的行亭,已經有人在此等候。
行亭旁,有一棵數百年高齡的合抱榧樹,如巨大傘蓋,剛好遮蔽那座供人歇腳的小小行亭,涼蔭鬱郁,滃滃翳翳,如在春水。
亭內兩位大驪官員,裴通和褚良,皆身居要職,分別是鄆州刺史和將軍,屬於地方一州軍政的一把手。他們此次出行,離開戒備森嚴的衙署,身邊都只帶了一名扈從,按大驪律例,朝廷都會為這些執掌一方的封疆大吏,配備數量不等的隨軍修士,對後者在職官之外臨時授予“秘書郎”的散官,可以領取兩筆俸祿,年限不定,比較自由,多是三五年一屆。這可不是什麼花架子,寶瓶洲戰事落幕後,這些年間針對大驪南方諸州重臣的刺殺次數,明裡暗裡,多達百餘起,刺客既有當年未能逃離寶瓶洲的蠻荒妖族餘孽,也有一些對大驪宋氏充滿仇恨的各國修士。對於後者,大驪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就早有定論,不可株連他們的家族,不得遷怒藩屬朝廷。
兩位修士扈從端坐在行亭門口,容貌都很年輕,分別來自真武山通天河和風雪廟大鯢溝。
此次裴通、褚良這兩位起於貧寒的文武要員,前不久得了一道密旨,讓他們今天在遂安縣界尋一處地方接駕。
兩輛馬車停在路邊,皇帝宋和掀起車簾,擺擺手,示意裴刺史和褚將軍無須多禮。
既然不在京城的前殿後宮,皇帝宋和就很隨意了,伸手繞後,揉了揉屁股,玩笑道:“這一路乘坐馬車,顛得都快開花了。”
裴通立即心領神會,轄下嚴州府內的官路,得好好修繕一番了。
宋和也不介意裴刺史因此多想,徑直走入行亭,兩位秘書郎與皇帝陛下拱手行禮,宋和笑著報出他們的名字,隨便聊了幾句。
提了提袍子,宋和隨意坐在亭內長條石凳上,鄰河那邊的牆壁破了個大窟窿,清風徐徐,反而有幾分涼爽,牆上有些鄉野孩童的炭筆塗鴉,宋和抬頭看了幾眼,伸手虛按幾下,笑著讓大家都坐下聊。皇后宋勉坐在皇帝身邊,地支戌字修士餘瑜坐在她身邊,
刑部侍郎趙繇和禺州織造官李寶箴坐在一起。
大驪舊龍州,如今的新處州,不設一州將軍,所以身為鄆州將軍的褚良,與禺州將軍曹戊兼管洪州軍務一樣,也負責統率處州地界的那支駐軍和幾個關隘軍鎮。
宋和笑道:“來時路上,我剛剛翻過幾本遂安縣誌,發現近百年間開設的私家書院很多啊,大大小小,竟然有六十多家。”
一縣之內,遍地書院,書聲琅琅。可能都算不上什麼高門世族,連地方郡望都稱不上,就只是地方上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故而嚴州府的文運不算太過濃郁,但是勝在流轉有序。可能在望氣士眼中,那些大的郡府,各種山水氣數凝聚於各個家門,宛如一顆顆五顏六色的各種寶珠,光彩奪目,只是相互間差異很多。那麼這遂安縣,就像一隻白玉盤,裝著大小不一的文運珍珠。
裴通立即說道:“回稟陛下,遂安縣自古就是書香之地,雖說物產貧瘠,可是當地百姓很重視耕讀傳家,在整個鄆州地界數十個縣裡邊,稱得上是文風教化最好的縣之一,不過其實半數書院,都是最近二十年間新建,就像目前最大的石峽書院,就是剛剛籌建而成,此外還有梓桐的雲林書院和橫塘的蛟池書院,規模都不小,既有當地鄉賢湊錢創辦,也有在京為官多年然後告老還鄉的官員自己掏錢,然後不惜動用私人關係,邀請文壇名流和士林碩儒來此開課講學,久而久之,書院數量就冠絕嚴州府,而且遂安縣的書院,有個特點,只要開設了,幾乎就都可以延續很多年,書院內一直有夫子授課和學子讀書,不像別處,往往因為種種原因,半途而廢。”
雖然同州為官,自認是大老粗一個的褚良,其實與科舉清流出身的裴通,打交道的機會不多,可今日只是聽裴刺史這麼一番話,鄆州將軍就開始佩服裴通的說話技巧,不愧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話裡有話,都是話外話。既然遂安縣書院多是近些年建立,可不就是皇帝陛下注重文治的教化之功嘛?至於陛下的“武功”,整個浩然,天下皆知,哪怕讓出寶瓶洲半壁江山,大驪如今都還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
宋和點點頭,說道:“記得一本縣誌上有記載,曾經有位外鄉夫子在此授業,留下一句書院訓語,教書先教人,教人做真人?”
裴通立即接話道:“如果下官沒有記錯的話,出自五峰書院首任山長,這句話有勒石碑刻。”
宋和笑了笑,看來裴刺史在連續兩屆京察大計的吏部考評中,兩次都能夠得到一個不常見的“優”,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瀺既是大驪國師,也是皇帝宋和的授業恩師,在宋和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曾與宋和傳授一門官場“心訣”,說大驪京城的將種子弟,為官貪名不求財,因為他們覺得整個江山都是父輩打下來的,天生就有一種守江山的雄心壯志,但是如此一來,容易好大喜功,不諳地方上的鄉土民情,做事情就會勞民傷財,空有抱負而已,難在知不足,所以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驕與躁。
而寒士出身的官員,起於市井鄉野微末之地,從小就窮怕了,更為難過一個錢字關,為官途中,步步升遷,就容易貪財,哪怕自己不貪,也擋不住身邊親眷和族人驟然發家,忘乎所以,人心難在知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橫行無忌,其實揮霍得都是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故而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清、廉。
此刻皇帝陛下看著這位已經做到一州刺史的裴通,笑道:“離京之前,我專門與戶部的趙老爺子,討要了兩幅字,是他們天水趙氏的家訓,就擱放在馬車上,回頭送給你們。”
裴通和褚良趕緊起身謝恩。
宋和說道:“褚將軍是功勳武夫出身,如今治理兩州軍務,兵書之外,閒暇時也不耽誤多看幾本聖賢書籍。”
褚良剛落座又起身,抱拳領命。到底是沙場武將出身,開口言語,顯得中氣十足。
宋和繼續說道:“我看這鄆州地界,一路走來,當得起家訓上邊‘氣象宜清宜高’的說法,至於裴刺史自己的治學深遠和立身剛誠,也都是毫無問題的,希望裴刺史以後切莫懈怠,持之以恆。”
裴通臉色如常,立即起身謝過陛下的認可。
只是這位還不到五十歲的封疆大吏,心中卻是掀起了巨大波瀾,陛下說了“自己”一詞?那麼他裴通的家族呢?況且戶部趙尚書是館閣體的創立者,至於天水趙氏的家訓,裴通自然早就爛熟於心,記得在“立身宜剛宜誠”一語之後,便是那句“顏色宜柔宜莊”,裴通心中立即有了計較,此次返回刺史官署,就立即寄家書一封,讓家族內部進行自查,一經發現子弟當中誰膽敢為非作歹,有任何與民爭利的舉動,以及有官司在身的,該法辦的就送去當地官府,沒什麼小懲大誡的說法,在祠堂內,一律就地逐出族譜。
宋和笑道:“此次喊你們過來,是為了陪我一起去見個人。”
武將褚良一頭霧水,文官裴通卻是一點就透,稍加思量便猜出了對方身份。
能夠讓皇帝陛下如此興師動眾的人,除了那個人,沒有別的可能了。
難道是因為那座細眉河龍宮遺址的歸屬,落魄山與朝廷起了爭執?以至於需要皇帝陛下親自出馬打圓場?
之後皇帝宋和說要散步一段路程,讓他們各自乘坐馬車在前邊幾里路外等著。
走出行亭,身邊只帶著侍郎趙繇和織造官李寶箴,宋和從袖中摸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冊子,上邊是禺州織造局寫的密摺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