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俞祖師最後一次出關,即將遠遊之前,高君曾經有一問,修道之人何謂得道。
俞真意當年掐劍訣,駕馭那把佩劍,破空而去,劍光沖天而起,一線斬開湖山派上空的雲海。
再攤開手掌,俞真意讓她閉氣凝神定睛看,只見掌心紋路如山脈,山間霧靄升騰,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畫卷。
人與山合,大道所指,仙山萬仞斬太虛。億兆生靈,山河如畫,千里秋毫掌中看。
陳平安不願打攪高君這份坐忘狀態,等到她回過神,才開口笑問道:“高掌門,是出身書香門第?”
高君不知對方為何有此問,略懂幾分自嘲神色,搖頭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習武了,而且讀書不多,湖山派藏書雖豐,冠絕四國,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讀書,這輩子看過的書,精讀泛讀攏共加在一起,連同拳譜在內,可能還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這位青衫劍仙,高君只覺得對方修為,學識,胸襟,氣度,都當得起宗師與劍仙兩個稱呼。
一葉知秋,由此可見,那浩然天下,著實是讓人既敬畏、又令人倍感氣餒。
難道那陸臺的那個調侃,並非全是妄言?只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機會確實要離開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後高君不知為何,就發現對方臉色,有幾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門看書是有悟性的,難得,很難得。”
高君猶豫了一下,說道:“陳劍仙方才說我們湖山派有十六位練氣士,但是據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陳平安笑道:“直說也無妨,因為這兩位練氣士,對你們湖山派並無險惡用心,只是將此地當做了一處絕佳道場,想必他們亦有扶龍之意,所以高掌門可以繼續假裝不知,心裡有數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聖程元山身邊,他真名桓蔭,另外一人,真名黃尚,早就是一位道家的符籙修士了,他們兩個都是跟隨陸臺進入福地的桐葉洲外鄉人,我對他們之所以並不陌生,能夠一眼就認出,只因為曾經打過交道,而他們會在此隱姓埋名,估計是陸臺用來打發光陰的無聊之舉了,高掌門不必多想。”
言語既是人與人溝通的橋樑,人間多歧路,同樣來自言語。
遙想當年,在那飛鷹堡,年輕道士黃尚,讓陳平安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那把“三通寶、九疊篆”銅錢劍。
高君神色微變,因為俞祖師曾經留下一隻錦囊,叮囑她將來結丹後,若能更進一步,可以收取兩人為嫡傳弟子,但是更多細節,俞祖師隻字未提,而這兩人的名字,正好是“黃尚”與“桓蔭”,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檔案,都沒有查到兩人的記錄,她就誤以為是俞祖師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讖語,不曾想雙方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於那個臂聖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當年俞祖師離開南苑國,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只是這位武學宗師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擔任這座山中祖師殿的點燈添香人,至於俞祖師當年與程元山達成了什麼約定,程元山為何願意在隱姓埋名,高君不曾詢問,有些事,就如陳平安所說,心裡大致有數而已。
高君問道:“陸臺與陳劍仙的關係?”
陳平安說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屬於一別多年不曾重逢的摯友。”
一同下山,陳平安問道:“高掌門知不知道一個叫鍾倩的北晉國武夫?”
“只是聽說過,還不曾見過。”
那鍾倩,是個神色柔弱的……魁梧漢子,聽說他與人言語,總是怯生生的。
不過根據湖山派的秘密情報顯示,此人發起狠來,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問道:“陳劍仙,我能不能跟隨你去一趟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禮尚往來,理當如此。不過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兩個時辰後,高掌門可以御風去往雲海高處,我自會前去與你匯合。”
南苑國京城,有心相寺的清淨,有狀元巷的喧譁。
曾經還有個進京趕考的舉子,黯然返鄉。
昔年跟隨姚老頭,一起登頂家鄉最高山,夜宿山巔,清晨時分,少年窯工登高眺遠,第一次看到無比壯觀的日出景象。
後來誤入藕花福地,在那座心相寺,暮色沉沉裡,驀然聽到鐘鼓響起,悠揚空靈。彷彿剎那之間,心就靜了。
世間可有一法,可解萬般愁,安頓無限心,心定蓮花開。
兩人走到山腳,陳平安告辭一聲,身形化作劍光,轉瞬即逝。
見過不少奇異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錯愕不已,很快釋然,劍仙風采。
黃昏裡,山青花欲燃,十數條絢爛劍光合攏,一襲青衫現身山頂,獨立春風夕照間,長久遠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驀然解囊放出一盞燈,月光如水,噀天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