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倩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明人不說暗話,你當真不是朱斂?”
朱斂抬起手,拍了拍臉頰,笑道:“你覺得呢?”
鍾倩悶悶道:“那前輩方才為何自稱朱斂。”
朱斂說道:“實不相瞞,我年輕那會兒,也是個被求親之人踏破門檻的俊小夥,十里八鄉的俏姑娘,甭管是待嫁還是嫁了人的,都愛慕得很呢,估摸著老狗賊見著了我,也會羞愧吧。”
沛湘一語雙關打趣道:“呦,夫君這話說的有意思了,照鏡子,趕緊照鏡子去。”
同時沒忘記佔朱斂的便宜。
姓宋的年輕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慚形穢的沛湘,再看了眼朱斂,一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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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籟國湖山派,主客雙方置身涼亭內。
陳平安說道:“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當一小撮練氣士,能夠憑藉一己之力攻城拔寨,舉手投足頃刻間毀滅一座城池,你覺得這樣的事情,對於一座天地,合理嗎?”
高君說道:“孤陽不生,孤陰不長,總有相輔相成和相互壓勝,比如我,一次遠遊訪仙,就見到了不少光怪陸離的異象,所以如今我與那些暫時名聲不顯的五嶽神靈、山中仙人,就會相互忌憚,互相掣肘。退一步說,他們約束不了我,不還有陳劍仙這樣如有來自上國和仙界的‘世外高人’,能夠撥亂反正嗎?”
陳平安反問道:“那誰來約束我們?以心中的仁義道德自律嗎?”
高君看似答非所問,亦是以反問作答,“陳劍仙,可曾見過這座福地的幕後主人?”陳平安點頭道:“見過,對方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一位道士,道號‘碧霄洞主’,所以整座福地其實有個別稱,名為‘觀道觀’。玉璞之上是仙人,仙人往上是飛昇,比飛昇更高一層的,便是十四境。這是極為罕見的事情,一般坐擁洞天福地的宗門,至多是飛昇境修士。這些幕後人,各有所求,有些是為了得到天材地寶,精心挑選納入譜牒的修道胚子,有些就只是為了一場觀道,也有一些仙府經營不善,反而被福地拖累,本末倒置,導致財庫耗竭,一蹶不振,最終只能出售福地轉手他人。”
高君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開門見山道:“陳劍仙,你可以告知此次造訪湖山派的來意了。”
對方不可能無緣無故,就為自己洩露這些千金難買的天機。
再者這個陳平安,與湖山派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說得難聽點,因為俞祖師的關係,雙方還是有一筆舊賬可算的。
高君這種想法,實屬人之常情,卻只對了一半。
落魄山,或者說陳平安,對待整座蓮藕福地,以及作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實都沒有太過功利,不能說全然不存半點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擁有福地的宗門勢力,確實已算一個極有良心的“地主”或是“東家”了,更多是給予而非奪取。
陳平安說道:“回答高掌門這個問題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經捨棄了福地,第二,如今藕花福地已經更名為蓮藕福地,也不在桐葉洲了,而是在北邊的寶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頭,名為落魄山。第三,曾經的藕花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劃分,屬於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觀道緣故,故而沒有出現練氣士,我得到‘這座’福地之後,提升為上等品秩。”
其中順應天時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寶,都已經被掌律長命負責一一記錄在冊, 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會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盡,絕大部分都留給福地自行流轉,不同的修道機緣和山上寶物,花落各家,誰能收入囊中,各憑實力和福緣,落魄山只選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筆賬目的來龍去脈,霽色峰都會清楚記錄在案,如果山主陳平安翻看記錄,覺得取之不當,某物來歷不正,還需要悄然歸還福地。
除了天地靈氣充沛,福地的武運亦是相當不俗,這當然要歸功於陳平安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幾場“最強”破境。
高君一時片刻無法接受這個真相,身邊這位陳劍仙,竟是整座福地的主人?!
落魄山?失魂落魄之落魄?難道浩然天下的仙府,取名都如此隨意嗎?
“當年那場十人之爭,最終勝出的登上城頭之人,各有機緣造化。磨刀人劉宗在內,有人選擇離開福地,也有人選擇留下,換取一份仙家機緣,比如南苑國國師種夫子,他就得到了一幅五嶽真形圖,你們俞祖師對此物就極為上心,將其視為勢在必得,只是種秋行事小心,又有陸臺從中作梗,在棋盤上無理手迭出,這幅仙圖才未能成為你們湖山派的鎮山之寶。”
高君聽到這裡,神色尷尬。
“五嶽圖煉化後與天地融合,故而福地最新五嶽,不在四國君主封禪範疇之內,後來種種天地異象,靈氣節節攀高,就是福地品秩提升的外在顯化,一座福地,各地應運而生的機緣,多如雨後春筍。作為練氣士立身之本的天地靈氣之外,武運亦是暴漲,所以如今的天下武夫,從煉體三境步入煉氣三境,體魄堅韌程度也有了某種潛在變化,如魚在水,昔年在池塘淺水,更換為大湖,純粹武夫習武練拳,就是一場類似鯉魚躍龍門的追本溯源。”
說到這裡,陳平安伸手指了指湖泊,再指向溪澗,“逆流而上,武運漸漸濃郁如這條溪澗,水中撞石激盪有聲響,淬鍊體魄的功效,愈發明顯。俗子極少能夠察覺,天地造化只在不言中。”
高君問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陳劍仙此次重返福地,是想要招徠我,讓我更換門庭和師門譜牒,加入你們……落魄山?”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如果高掌門願意擔任記名供奉或是客卿,擔任是最好,只不過強扭的瓜不甜,高掌門未必願意寄人籬下,況且以高掌門如今的雙重身份,可能並不合適加入我們落魄山譜牒,我這次前來福地,其實是有個好與壞都得走一步看一步的初步設想,不過得先與高掌門聊過一場,才能決定實施與否,如果決定方向的第一步就走錯了,後果不堪設想,做多錯多,對落魄山和蓮藕福地,都不是什麼好事。”
俞真意能夠在一座中等品秩的藕花福地,躋身元嬰境,就此飛昇離開這方天地,可這並不意味著在蓮藕福地躋身上等品秩後,更具天時的高君就一定能夠尾隨其後,按照紙面上的推算,可以順勢上一個臺階,打破天道瓶頸,躋身玉璞。
究其根本,還是雙方的修道資質,有不小的差距。
高君只是得了先手,再被此方天道所青睞。不過上山修道,先天資質、根骨之外,命好與否,機緣深淺如何,同樣至關重要。
所以對於高君將來能否成為蓮藕福地歷史上的首位玉璞境修士,只能說是五五之間。
最少陳平安經過這次見面,對性情散淡、幾無戾氣的高君,還是比較看好的。唯一的問題,就在於高君暫時沒有某個心中認定必須達成的高遠志向,也可以說是某種異於常人、甚至是與整個人間修士都不一樣的野心,這可能就是高君與畫卷四人這些歷史上的天下第一人,最大差異所在。
只是這種想法,旁人拔苗助長不來,只能是高君自己在修道路上的機緣巧合,在疑與不疑間、在心念加減之間自然生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