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的這個問題,不只是為湖山派而問,而是為所有天下修道之人詢問的,是一個註定繞不開的關隘。
湖山派如今擁有練氣士十數人,不過除了高君的她的兩位師門長輩,躋身了中五境,其餘都還只是下五境。
在這湖山派,一向以等級森嚴、門規繁瑣著稱天下,所以當他們看到掌門高君與一個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結伴而行,雖然一個個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仍是不敢流露出絲毫異色,遙遙停步,默然致禮,再迅速離去。
當一座天地,有靈眾生能夠登山修行,憑空多出諸多匪夷所思的神異精怪,就有了書本之外、實實在在的幽明路異和人鬼殊途,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別,更是肉眼可見。湖山派如今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門派,或者說是山上仙府了。
掌門高君,修行仙家術法,已然證道,故而駐顏有術,二十年來年,她的容貌幾乎就沒有衰老絲毫,反而如金沙淬鍊,璞玉雕琢,肌膚和筋骨,不斷祛除雜質和瑕疵,已經有了一位地仙身軀如“金枝玉葉”的氣象。就像當年的俞真意,與種秋合力斬殺一位謫仙人,得到那把仙劍和一本仙書後,容貌從白髮老者轉為中年、青壯,再至少年,最終出關時,在南苑國現身,俞真意便是御劍乘風的稚童相貌了。
天人合一,返老還童。
這種事情,對於習武之人來說,確實是一種奢望。
當一座原本人人陽壽有定的天下,出現了練氣士,天地面貌和內裡氣質,就都會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最根本的,還是出現了一種隱蔽的“正統”之爭,這就涉及到了高君想要知道的文與和實與,更涉及到湖山派能否名正言順。
書海浩瀚無垠,三教學問,加上諸子百家,何止千經萬傳。
陳平安娓娓道來,高君認真聆聽。
山道有渾樸一亭,匾額“松籟”二字。涼亭周邊古樹皆合抱之木,樹蔭蔥鬱,滃滃翳翳,風動影搖,山亭如在秋水中。
旁有溪澗潺潺,清流縈迴,有老松僂背而立,樹頂枝葉尤為茂盛,綠葉倒下如青色小幢,水聲出乎松葉之上下,猶如天籟。
行人登山,在此小歇片刻,眺望遠方湖景,視野開闊,心曠神怡,眼界光明。
高君就邀請陳平安在此停步賞景。
當年連同陳平安在內的那撥“謫仙人”,春潮宮周肥,鳥瞰峰陸舫,遊俠馮青白,鏡心齋童青青,樊莞爾,準確說來,這兩位其實都是太平山黃庭。
照理說,撇開陳平安的誤打誤撞進入福地不談,像陸舫和黃庭,本該在這座天下,如魚得水,卻反而是拖泥帶水的處境,各自破境速度,甚至可能還不如浩然天下,至少未能贏過丁嬰、俞真意這樣的本土人氏,大概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對待看似佔據先天優勢的外來戶,“老天爺”總是不那麼中意的,或許這也算是一種“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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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晉國與松籟國接壤的邊境線上,有一古城,歷來便是魚米之鄉,城南闢一水門名為葑門,城外多水塘,蘆葦、荷花蕩,故茭白、菰米和菱角等時令美食多由此門入城,而城內士女、豪貴子弟,踏春郊遊或是荷花盛開時,便傾城而出,乘船彙集於荷花蕩一帶水域,各色畫舫小舟僱覓一空,樓船為經畫舫為緯,密佈水上,來往如梭,船上女子皆妝容精緻,爭芳鬥豔,遊冶子弟一擲千金設定船宴,兩岸又有文人雅集,中人之家無力僱傭畫舫泛湖遊覽,在岸上走馬探花,亦是賞心悅目之事,故而常有貧寒少年稚童,在此時節,專門以撿取佳麗遺落在水、岸上的繡鞋為營生。
距離那處荷花蕩不過半里路,有一處村野漿坊,曬穀場曬著雪白漿塊,河邊有臨時聚集售賣魚蝦鱉蟹等水貨的魚市,與那湖中船舫攢集的景象相比,這裡就顯得格外僻靜且寒酸了,但是偏偏有一男一女,與這般景象格格不入,一路上惹來漿坊師傅們的頻頻側目,有個青衫長褂的佝僂老人,牽馬而行,這不算如何出奇,出奇的,還是馬背上坐著一位如同從畫卷中走出的動人女子。
她身穿一件大紅通袖綢袍兒,腰繫碧玉帶,下襯百花錦裙,裙襴、絡帶皆繡雲鳳。
女子腳踩一雙墨青素緞鞋,隨著馬背的顛簸起伏,偶爾微微露出一截白綾小襪。
如此妝扮,色彩搭配,很容易人壓不住衣,偏偏她穿來,就是好看。
一棵樹底下,有個魁梧青壯漢子,在此盤腿休歇,望向那個好似僕人的牽馬老者。
不曾腰佩那把名動天下的“鍊師”,多半不是那位篡位稱帝的唐鐵意了。
老人笑問道:“你就是鍾倩吧,讓我們好找。”
鍾倩無奈道:“專門找我來的?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不是明確讓人捎話了嗎,我既不與北晉結仇,也不會投靠松籟國。”
真夠陰魂不散的,都追到北晉國跟松籟國的邊境了。
老人身形佝僂,鬆開馬韁繩,雙手負後,笑眯眯道:“唐鐵意算哪根蔥,請不動我。”
鍾倩呵呵一笑,“老傢伙口氣不小,在這北晉國境內,敢這麼說皇帝陛下。”
曾經的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走了一趟南苑國,返鄉後,北晉國皇帝很快就禪讓唐鐵意,後者搖身一變,坐上了龍椅,據說這裡邊很是有些曲折故事,因為當年在那南苑國京城,唐鐵意本想叛出北晉的,結果那邊的老皇帝魏良竟然退位了,魏衍登基,公主魏真又不願嫁給唐鐵意,總之就是在南苑國那邊碰了一鼻子灰,唐鐵意回到了北晉國,一發狠,在邊境起兵,揮師北上,率領大軍壓境京城,北晉國便改朝換姓了。
鍾倩問道:“是人是鬼,是神是仙?”
如今世道古怪了,什麼奇人怪事都一股腦兒冒出來,好像轉折點,就是那場十人之爭,沒過幾年,書上那些神神怪怪的說法,都成了真。漢子這些年單槍匹馬走南闖北,就遇到過不少匪夷所思的古怪,準確說來,是怪而不古吧。
那女子始終坐在馬背上,眯眼而笑。
鍾倩最看不慣這個,冷笑道:“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