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說道:“高掌門將來離開此地,再作遠遊,是有機會與你家俞祖師重逢的。”
在陳平安看來,只以功績論,與天下人對湖山派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俞真意與高君,一個是湖山派的開山鼻祖,一個其實完全可以稱為力挽頹勢的中興宗主,如果不是高君繼承俞真意的衣缽,一躍成為蓮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那麼湖山派就會一步慢,步步慢,最終失去先手優勢,被南苑國魏良在內的練氣士甩在身後。
因為朱斂打造的“臉皮”,明顯帶著一份符籙真意,所以如今陳平安也在好奇一事,既然朱斂明明已經摸到了修行仙法的門檻,又為何淺嘗輒止,雖說那會兒藕花福地的天地靈氣還是稀薄,可越是如此,修行登仙的門檻越高,一旦有人率先修道,如走獨木橋,就更容易獨自一人佔盡天時。
同樣是說天外事,高君當然更願意相信這個陳劍仙,那個故意用言語亂人道心的陸臺,可惡至極!
陳平安緩緩說道:“修道一途,在層層破境攀高,也在修心養性,兩者缺一不可,飛鳥窄青冥,會當凌絕頂,山無路時我為峰,或是水窮處看雲起,萬一禪關砉然破,便聞平地起驚雷。”
高君細細思量一番,點頭道:“陳劍仙此言精妙,如雲中神人語。”
陳平安啞然失笑。
高君自認不是一個如何精通庶務、人情世故的人,之所以能夠擔任湖山派掌門,除了是俞祖師降下一道法旨,同時在暗中幫她掃除了一切障礙,再就是她確實天生適宜修行仙家術法,破境最快。對高君來說,就像天地間突然多出了一道天門,曾經世間想要成為傲視王侯的人上人,就只能習武練拳,成為武學大宗師, 結果人間突然多出了一條道路可走,昔年天下神魔志怪書籍上邊的陸地常駐真人、神靈精怪,都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縹緲存在,變成了觸手可及的身邊人事。
她就是湖山派最大的那個幸運兒。
不然當年跟隨祖師去往南苑國京城,俞真意曾經有過定論,她高君如果這輩子只是走在武學道路上,至多就是成為國師種秋、皇后朱淑真之流的江湖高手。
高君略帶幾分愧疚神色,“陳劍仙知無不言,有問必答,高君在此由衷謝過。”
陳平安玩笑道:“高掌門只管詢問,我是絕對不會厭煩的,一直被人說成有好為人師的習慣,秉性難改。”
高君果然也不再客氣,繼續問道:“先前陳劍仙說境界層層攀高,修行如拾級而上,那麼我們這些修道之人,可有具體境界的劃分和名稱?”
陳平安點頭道:“中五境,洞府,寓意人身與外界天地勾連,如架橋樑,開府門,開始吸納天地靈氣。觀海,二字取自‘我登樓觀百川,入海即入我懷’,登高樓觀滄海,知曉天下之大。修道之人,有了一定數量的洞府之後,不斷汲取天地靈氣,留得住,反哺肉身、溫養魂魄,如川流不息,不斷擴張河床水路,拓展經脈,如同鋪設驛路官道。龍門,練氣士散落氣府的靈氣,彷彿凝為一條水蛟,逆流而上如走水,最終能否一舉躍過龍門,就是一道極大的門檻,成了,就可以找到一處‘丹室’,於玄之又玄中,別開洞天,故而有‘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的山上說法。過不去,靈氣三次逆流衝關不成,導致丹田氣海徹底乾涸,很有可能終生跌落再止步於洞府境。而練氣士凝結出一顆金丹,丹成幾品,猶如俗世科舉會試,又有界限分明的高下之別,一顆金丹的凝練程度,一座丹室的規模大小,以及結丹時能否引來天地共鳴的異象,皆各有講究,大道無常,天意難測,能否稱之為真正的修道天才,是否當真算得上得天獨厚,在此一舉。在這之後,便是元嬰,可以陰神出竅遠遊,輔以陽神身外身坐鎮小天地,如書上所說,大宗師泠然御風,逍遙遊於天地間。”
“一般情況,金丹和元嬰統稱為地仙之流,練氣士單獨遊歷浩然天下一洲山河,哪怕開山立派,擔任開山祖師,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我推測你們俞祖師當初是丹成一品,而高掌門的金丹品秩,大致屬於二品,相當不俗,即便是在浩然天下,擁有一顆二品金丹,也是諸多地仙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造化緣法了。”
說來簡單,聽之易懂。
看似閒聊,陳平安只是聊了些在浩然天下並不算如何高深晦澀的修道“常識”,可能雲霞山的地仙都可以隨口道出。
但是對於如今一切修行事都需要自行體會、領悟的高君來說,卻是字字珠璣的頭等金玉良言,此番言語,有撥雲見日之功,珍貴程度,不遜色於俞祖師留下的那本道書。
陳平安也只是話趕話,與高君說了些無關利益取捨的無心之語,歸根結底,就只是將她視為未來修行路上的道友,以一顆平常心,說幾句平常話。
結果等到話語落定時,剎那之間,陳平安竟然內心微動,忍不住環顧四周,冥冥之中,似有某種妙不可言的天人感應,就像得到了此方天地的一種讚賞和認可……
如釋重負,再無先前行走湖山派的那種凝滯之感。
陳平安在這一刻,對南苑國心相寺那位住持老僧的某句話,以及當年旁觀城隍廟夜審的某個道理,感觸更深。
與此同時,也驗證了朱斂的那個猜測,這座蓮藕福地,極有可能,果真有了“小老天爺”的雛形,只等“開竅”繼而“煉形”了,其實先前那個福地文運顯化而生的女子現身,再被長命發現,就可以視為某種水到渠成的徵兆。再到今天陳平安時隔多年重返福地,很快就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共鳴,難不成老廚子的一張嘴,當真開過光嗎?
高君卻無法察覺到這份天地異象,她只是沉浸在那份,好奇問道:“中五境和地仙之上,又是何種境界?”
“上五境第一境,名為玉璞。”
“璞玉?意思是說返璞歸真,美玉無瑕?”
陳平安笑著點頭,“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好似塑無垢身,起無漏塔,能夠不染紅塵,修道之人,躋身此境界,就算是井底之蛙跳到了井口,雖說離天還遠,但是可以用一種更接近全貌和真相的眼光看待天地。”
藕花福地歷史上,俞真意才算開了修道的先河,自然從無具體的境界劃分。
甚至俞真意當年對於陰神出竅遠遊一事,都做了諸多小心翼翼的嘗試,極其謹慎,在湖山派不曾留下隻言片語的文字記載,只是親傳密授給高君。
所以直接導致高君至今都不敢輕易陰神遠遊,只敢揀選天清氣朗的黃道吉日,在那月白澄澈的深夜時分,只在湖山派周邊的方圓千里之地嘗試“出竅”。
當年身邊這位青衫劍仙,與丁嬰那場生死之戰,獨佔天地武運的丁嬰,不知使用了什麼秘法,竟然能夠陰神出竅,幻化出一尊與牯牛山等高的巍峨法相,高君至今想來,還是既心有餘悸,又心神往之,可惜她當時並未修行,外行只能看個熱鬧,否則就是一場千載難逢的極佳觀道機會,裨益無窮。
過了橋來到湖對岸,不遠處有一座矮山,上邊建造有湖山派祖師殿,暫時只供奉著一位祖師。
是俞真意“飛昇”之後才有的,形制都是按照某些秘錄記載,與江湖門派的祖師堂規格截然不同。
高君突然問了一個“文與”和“實與”的問題,這本是儒家道統一個極為關鍵的大義所在。陳平安會心一笑,清楚高君此問大有深意,可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同時對高君又有了些新認識,看來這些年她幽居山中潛心修道,看了不少書。要說讓陳平安在前賢學問基礎上別開生面、獨抒新見,陳平安沒有絲毫底氣,可要說只是照搬書上見解,大致梳理一番,憑藉陳平安的讀書記憶和整理心得,那麼別說高君,就是與文廟學宮祭酒、書院山長都能掰扯半天而不怯場。